第五章

　　“这夏天的雨还真是下不久。”孙东媳妇正帮着母亲整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
　　“可不是，今年的雨不多。”母亲抬头看了看已经变小的雨势。
　　“那正好！今晚上应该能看电影了。”
　　“电影！啥电影！去哪儿看？”肖秋霞一下就喊了出来。她在县城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起过，那同学虽带着自豪炫耀但也是说得模模糊糊的，什么又是幕布，又是投影，但不管怎么说肯定和坐在台子底下看戏的感觉不一样。
　　“前两天，不知道是谁在小学门口贴了张可大的纸，上面说啥今晚可以看电影……晚上8点开始……就在那个小学，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听我们庄的女人说的。”
　　“电影？”母亲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哎呀！就是有个东西和电视一样，但是特别大，可以好多人坐在前面一起看。我们班的同学说，一个电影俩小时就可以看完了！就跟在姨家看春晚是一样嘞！”肖秋霞的嘴就像是开了阀的水龙头，也不顾时不时从嘴里跃出几点唾沫星子。她几乎是按着同学跟她讲的向大家复述了一遍。
　　而坐在她身边的三个人则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肖彩霞盯着肖秋霞的眼睛，她看到了妹妹眼睛里的点点星光。其实她的内心也像秋霞一样燃起了一团火焰，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这种感觉让肖彩霞想起了除夕夜前一两星期的复杂心情，它就像一片海，海面会翻起层层海浪，过了一会儿又会趋于平静；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又会卷起层层浪花，直到日子来临的那一刻。
　　几人又唠了会儿家常，孙东媳妇便着急回去给一大家子人张罗晚饭。肖彩霞和肖秋霞跟着母亲将孙东媳妇送到半道，雨已经停了，地上全是被先前的大雨砸出来的水洼，映着院子里树上绿莹莹的叶子以及头顶上火一般的晚霞
　　“这雨一下，倒把暑气给下没了。”
　　“可不是。”母亲温和地应着。
　　“行了，婶子，甭送了，快回去吧。”孙东媳妇说着摆手叫他们回去
　　娘儿仨看着孙东媳妇走远了，才往回走。秋霞一贯是闲不住的，想着晚上要去看电影，竟是一刻也等不及，一手拉着一个恨不得一脚迈回家。
　　“哎呀，秋霞你慢点走，当心着鞋，踩湿了我可不给你洗。”
　　“我小心着呢！”秋霞应着，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你们太慢了，我先回去了。”
　　晚间的风不期而来，树叶飒飒作响，偶尔吹下几滴水珠，“啪嗒”一声不知落在了谁的脸上，风里卷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还有各家各户的烟火。彩霞牵着母亲的手，抬头看了看天，大片大片的红霞铺陈在天际，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她想着。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屋檐下抽着烟，肖晓霞和肖硕在西屋的床上睡着了。身上是父亲刚给他俩盖的小毛毯。
　　“你醒啦！”母亲看着正在抽烟的父亲，往厨房去。
　　“嗯，那啥，孙东跟我说今晚孙庄小学有电影。”
　　“爸你也知道！”早已到家的肖秋霞从厨房里出来，手上还拿着几个蒜头。
　　“我去你孙东叔家收麦的时候他说了，回来想跟你们说的，刚想起来。”
　　“刚才小莲来送了西瓜的时候，她也说了，你看把这孩子急的！”母亲又好笑又无奈地看着肖秋霞。
　　“行了！行了！赶紧做饭！”肖秋霞火急火燎地催着众人结束闲话，又叫着母亲和肖彩霞进厨房帮忙。
　　正值7月，天还没有黑得那么快，等到众人将饭准备好，天边还飘着几片残留的晚霞，偶尔会有鸟儿扑棱着还有些湿的翅膀从它面前飞过。因为院子里还有些积水，大家便在有些闷热的屋里吃晚饭了。
　　虽说肖秋霞平时吃饭也很积极，但今晚绝对不是一般地积极。大家也都知道，她这是迫不及待看电影，这不免确定了这幼稚的闺女确实还没有长大。
　　“秋霞，你慢点吃！电影不会晚！”母亲看着正端着碗往嘴里扒拉着碗底的肖秋霞。她的脸被大碗挡住，只能听见面糊的吸溜声。
　　“妈，算了，她这是铁了心地要第一个去。”肖彩霞把最后一块馍全部塞进了嘴里，又喝了口面糊。
　　“哎，这要是没有啥电影，白跑了一趟，你今晚还不得哭死？”母亲语气温和地调侃着面前的二女儿。
　　“妈！你们快点吃！我吃完了。”肖秋霞用手抹了抹嘴，催促着还在吃的母亲和大姐。
　　“爸！你一会儿去吗？”肖秋霞问了问一边的父亲
　　“肖硕和晓霞还没醒，我就不去了，一会儿你孙东叔也可能来。”父亲悠哉地夹着菜，和肖秋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厨房里头还有西瓜，吃完再走吧！”母亲正起身往厨房走。
　　“啊！回来再吃嘛！现在都快7点了，吃完都要没地儿了。”肖秋霞起身拽住了母亲的胳膊，不停地晃来晃去。
　　“算了妈，我把碗收拾收拾放厨房，我们就走吧，我看她已经坐不住了。”肖彩霞手上拿着已经吃完的碗大步走向厨房，洗了个手就出来了。
　　母亲被两个女儿说服了，只得跟还在吃饭的父亲说了一声，拿了个手电筒就出了门。
　　过了七点，残留的晚霞消失殆尽，深灰色的天空变得更加低沉，远处的青山静静屹立在一大片昏暗之中。去往孙庄的小路上没有了以往的寂静，草丛两边的虫鸣夹杂着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说笑声。
　　孙庄小学不算大，但却是很多活动开展的场所，可能是因为村委会也设置在了孙庄。校舍一共有三间教室，由西向东依次排开。最西边后面是两间露天厕所。说是厕所，也只是挖的两个大土坑，坑沿被夯实了。留了半边进出的空，其他地方都被砖头砌的墙围得严严实实，墙边杂草丛生。整个校舍前是一片空地，空地只刷了一半的水泥，供学生活动，剩下一半黄土地就尴尬地躺在水泥地旁边。空地东边，靠近大门的地方是一件临时加盖的小办公室。老师本来就几个，所以办公室也就容得下三四张桌子。学校除了宽敞的大门口，四周被一米多高的土墙包围着，墙上刷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那油漆的红，从远处也能依稀见着，醒目极了。
　　肖彩霞他们刚到的时候只有天边留下的几丝光亮支撑着整个村庄，校舍前面的空地上已经来了不少的人，原本挺宽敞的空地变得拥挤了不少。有的人坐在自家带的小板凳上把嗷嗷待哺的小孩放在腿上；没有拿凳子的人里有的不厌其烦一起相约回家搬凳子去了；有的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了水泥地上；还有的又不愿意回家搬，也不愿意坐地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身子一歪靠着墙。
　　距离人群不远处，一个少年在微弱的光线下摆弄着什么，在他背后一块方形的幕布四个角被黑线拉扯着。他的面前靠近摆着一张从教室里搬来的桌子，桌子上放着谁都没见过的电影放映机、胶片。这些东西，彻底吸引住了那些只会种地的庄稼人，大家总是控制不住往少年那里瞟。
　　肖彩霞和肖秋霞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直勾勾盯着少年捯饬着电影放映机，其实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母亲走在两姐妹之间东瞧瞧西瞧瞧，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亲戚熟人。
　　“呦！嫂子，你们也来啦！”三人一起顺着声音看去，微弱的灯光下隐隐约约看见了坐在板凳上的肖二媳妇，在她边上蹲着的正是肖二。
　　“咋？就你们仨？过来一起坐！”
　　肖彩霞一听她这热心里伴着装腔作势的语气心里就不舒服，毫不犹豫地拽了拽母亲的衣角示意她往另一边走。母亲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句“不用了”就被身边的两姐妹拽到离肖二媳妇远远的地儿了。走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蹲着的肖二没好气地哼哼了两声，这倒是让母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三个人没有凳子，就找了个靠近墙角的地方站着，周边的妇女们三两个围成一小群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压低声音。
　　肖秋霞站也站不住，真想到前面去看看那桌子上放的到底是什么，看完还能跟自己的小伙伴说道说道。只是站在放映机前的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脑子里想像着自己是怎么走过的，是怎么和他开口说起桌上的放映机的时候，心里就像是正有无尽的野马奔腾。每次一冲动决定去看看，又因不敢走出一步安慰自己再等五分钟就去、等那个人不忙了就一定去……
　　旁边的母亲和肖彩霞不曾注意肖秋霞的反常聊着天。母亲很想跟肖彩霞提一提嫁人的事，想问问有没有看上或喜欢的。肖彩霞也听得出来母亲的意思，每次都支支吾吾地将话题扯开。
　　天渐渐暗了下来，白幕布已经亮了。正说着，孙东和她媳妇从对面走来，一人拿着一个凳子。肖彩霞看见孙东叔他们俩连忙道了声好，并暗暗地吐了一口气。
　　“嫂子，你们咋在这么黑的地儿站着？能看见吗？”孙东边说边把自己的凳子放在三人面前。
　　“没事！我们站着就行！你不还得坐嘛。”母亲看孙东将凳子放在自己面前连忙拒绝。
　　“不用，哥在家吧？他一会儿去找他聊聊。”孙东媳妇就怕母亲客气，忙接话。
　　“哎！彩霞，你们去哪个教室里搬两张凳子出来，站着多累呀！一会儿再拿回去嘛！”孙东媳妇边说边拉着母亲坐在了凳子上。
　　“快去！没事！好些人都去搬了。”孙东看出了肖彩霞的犹豫。
　　肖彩霞其实不想去，她觉得自己不在学校上学又不认识学校里的人，这样冒昧去搬凳子万一被人看见当面说个两三句或是在背地里说三道四也不舒服。可是，转念一想，孙东叔他们俩实在是太积极了，又不好意思泼盆冷水说不用了，再加上看个电影站一个晚上确实不得劲儿。于是，自己的脚不自主地向教室的方向挪去。还没走几步，肖秋霞就叫住了她说是要去上厕所和她一块去。
　　肖彩霞走进了一间离自己最近的教室，靠近教室的地方人不多，再加上学校没有装电灯，她早做好摸着黑“借”凳子的准备了。只是当她走进教室时候，却看见教室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正燃着半根蜡烛，蜡烛旁边放着一本书一支笔。蜡烛的火苗颤颤巍巍地晃着，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周围的墙和正上方的几根房梁。
　　肖彩霞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张桌子跟前，她的影子印到了墙上。桌子上那本书是打开的模样，窗口吹来了一阵凉风，不禁让她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脑子里闪现出阴差、黑白无常、村头女人们说的怪事儿。她的呼吸渐渐变浅，也不敢随意挪动步子，总是觉得身后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咧嘴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谁在那儿？”声音靠近教室门口。
　　正在臆想鬼怪的肖彩霞叫了一声，虽说不是很大声，但把门口的人吓着了。她转过身去，长呼了一口气。一瞬间，所有恐怖故事头从脑子里转瞬消失，留下的是一阵尴尬。
　　声音的主人是个和肖彩霞差不多大的青年，昏暗的烛光下，只能隐约看清他带着一副眼镜，穿着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深蓝布衫灰裤子。脚上踩着一双补了好几遍的布鞋。
　　“那啥，我……是……想来借俩板凳。”被逮个正着的肖彩霞觉得丢人丢到家了。
　　“哦，是搬去看电影的吧！你拿吧，记得再搬回来就行！”
　　“好……”
　　一时两人无话，那青年绕过肖彩霞走到放着蜡烛的桌子面前将书本合上。昏暗中，肖彩霞内心慌慌张张表面却还要故作淡定地将身边的两个凳子拿起来。那凳子比家里的小木凳要高要沉，两只手被凳子边缘紧紧勒着，显得有些笨重。等到肖彩霞走到离教室几米远的地方，听见了有人朝教室里喊着“向凡！快出来！电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