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彩霞她爸，你也不歇一歇！咋这么卖力！”那肖二家的媳妇坐在自家的麦地里，左手拿着个满是汗渍的白毛巾不停地扇着。这两家地里的麦子紧挨着，将地上的那条分割线捂得严严实实。
　　肖二的媳妇是从河对岸的姜庄来的，在姜庄就是出了名的嘴碎、暴脾气。没事就爱在几个庄里瞎逛，天天把从这听到的事传给那边的人听，中间说不定再靠着自己的臆想添个油加个醋，至于说的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庄里的人也都不曾在意，反正只要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当做笑话听一听也是不错的。要是你惹着她，管你是街坊邻居还是远方亲戚她是一点情面都不留的，所以有些不想招惹麻烦的人都避而远之。
　　可她那丈夫就与她截然相反，不爱在村子里瞎显摆、出风头，天天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家里，生怕在背后说别人闲话被逮着。庄里的人都好奇，这厉害的母老虎和那窝窝囊囊的货是怎么过下去的。
　　“你喊那么大声干啥？”坐在身边的肖二轻轻地碰了碰她媳妇的胳膊。“人家好好干活又没跟你说话，你咋老爱招人家呢！”肖二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被正在割麦的父亲听着。
　　肖彩霞没个好眼儿地瞅了瞅不远处的肖二媳妇，心想着自己家的事关她啥事，歇着还不忘了嘴碎。
　　“我又没说啥不该说的！不就跟人打了声招呼！”肖二媳妇大声地训斥着边上的丈夫，引得周围不少村民偷偷抿着嘴看笑话。“再说，这儿这么远，说话大点声怎么了！一天到晚这么多事儿！”肖二媳妇像是不过瘾，又加上了一句。
　　一边的肖二本想低调地提醒一下，没想着竟当着大家的面被自己媳妇骂得狗血淋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嘛！真想找个麦堆钻进去。
　　“行了，妹子，你俩别吵了。”母亲在一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再加上看着父亲也没有要和他俩说话的打算，这才站出来结束这场战斗。
　　“姐呦！你瞅瞅他一天到晚的这寒酸样！不骂他两顿不舒服！”肖二媳妇带着满脸嫌弃狠狠地朝身边的肖二的胳膊上拧了两下。
　　肖二的鼻头一辣，猛地往一边跳了起来，一看见自己媳妇恶狠狠的脸，又唯唯诺诺地坐在地上。头一低，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说。
　　“妹子，别这么生气，人肖二挺不错的啦！”周围的人也都知道母亲出来解围了，后边应该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将那看戏的头一扭，继续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
　　“啥不错，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他！天天就只知道窝在家里，也不知道出去赚赚钱！一辈子都要这么窝囊了！”肖二媳妇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狠狠地抱怨了一番。
　　父亲给一小捆麦子打上了结，转身走到母亲右边就坐下了，母亲将水壶里的水倒了满满一杯盖递给父亲。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他那黝黑的脸庞滑落，嘴巴微微张开轻轻喘息着。
　　“别这么说妹子，他要不好你能嫁她？”母亲抬头回应道
　　“哎，这就是命吧！对了，那次不是说等彩霞她爸回来给她寻亲事吗？有着落了吗？”肖二媳妇的音调变得有些缓和，并向肖彩霞家的地又靠了靠，生怕有人听到这个事似的。
　　“孩子她爸跟孙东说了说，让他留意留意。”母亲看了看身边的肖彩霞。
　　肖彩霞一听，就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到一边儿继续割麦子了，心里更加不喜欢那多事的肖二媳妇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管管自家的地呢！啥事儿都问！
　　“那要找到啥时候？我昨儿回姜庄，村头的那家像是也打算给他们的小儿子找个媳妇儿……他家那小儿子上到了初二才下学，也算是个文化人了，现在在家干活，你们要想看看，我下午去跟你们说说！咋样？”肖二媳妇眼睛充满了热情，倒像是给她自己找好女婿一样。
　　“不用！”还没等母亲开口，肖彩霞连头都没抬就干脆地回绝了。
　　“这孩子，咋说话呢，妹子你别往心里去，孩子不懂事。这事也挺麻烦的，再说这几天都赶着收麦子，你就别费心了。”母亲也知道肖彩霞为什么这样拒绝，当年的她也是那样过来的。女孩家家的，在家待了20多年，这一下又要去别人家了，和一个不曾见过面的人过完后半辈子，喊着他的爹娘，伺候着他们一家。自己家呢？像是被放到了过去……
　　那肖二家的媳妇没想着平日不怎么说话的肖彩霞还不是很好说话，便客气地笑笑坐回了肖二边上。那肖二看着自己的媳妇这样没意思地回来暗暗地欣喜。哼！让你不听我的，现在自讨没趣儿了吧？这下不嫌丢人了？
　　正在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来地里喊吃饭了，这其中包括了肖硕和肖晓霞。他俩像是接受到了神圣的任务似的，卖力地跑到地里，用尽全身力气喊肖彩霞三人回家吃饭。母亲看到不免又说了几句。另一边觉得丢人的肖二媳妇看着人家的人都来叫了，嘴里一边嘟嘟囔囔抱怨着婆婆怎么还没来喊吃饭，一边又拿起镰刀开始了乏味的收麦子工作。
　　六月悄然走了些许时间。大家活儿干得热火朝天，一开始谁家都不急不慢的，到如今但凡能干活的就都上了。有的人家已经将割完的小麦装上车拉到场里。以前家里有牲口的用牲口，没牲口的不是去借就是自己拉，但近些年村里有了拖拉机就方便多了。
　　割完麦的庄稼人依旧忙得不可开交，一早到场上去，再听着傍晚的虫鸣，拖着自己劳累的身躯回家。疲惫之时，会暗暗期许自己在麦子收完之后一定要狠狠地在家里睡上一觉。带着这遥遥无期的愿望，心中又充满了澎湃，就像小孩子在冬天的一开始就期待着正月的饺子一般。当这样的想法充满自己的脑袋后，所有的期许又会和面前的麦粒一起被手中的叉子、木锨抛向空中，然后跟着风飘走了……
　　等到这些事情都弄得差不多了，麦子就被规规矩矩地铺在场上，接受阳光的亲吻。那片穿着灰色桌布的土地一下换上了一件暗黄色麻布衣裳。最后人们又乐此不疲将粮食装满一麻袋又一麻袋。这时的庄稼人扛着粮食喘息着，开心地喘息着。
　　小麦装好后那就是该卖的卖，该囤的囤了，但这一切却还没有结束。有些人家紧接着开始往地里种上玉米，人们想着收完小麦狠狠睡一觉的计划又被改成了种完玉米再狠狠地睡一觉。于是，第二天一早，庄稼人带着一丝丝的疲倦又拿起锄头到地里去整田、种玉米。
　　在弄完麦子后一周，下了场瓢泼大雨。那雨把每个人都堵在了家里，这时候正好学校也放暑假了，上学的孩子这才免了一顿淋。家里的人就着外面的雨，拿个小凳在屋檐下随便聊聊，爱玩儿的小孩子，一脸天真模样，伸出手接着从瓦片上流下来的雨水，一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肖彩霞一家亦是如此，只是坐在屋檐下的只有母亲、肖秋霞三个。父亲因为前些天帮着孙东一起收了麦子有些累着了，再加上他的腿因为这下雨天又开始疼了。母亲装了一袋热水放在父亲又胀又酸的腿上，催促他去睡一觉。肖硕和肖晓霞在西屋里不知道策划着什么惊天大事件，全然忽略偶尔打雷的雨天。
　　也是借着下雨闲下来的机会，母亲教着肖彩霞姊妹来做针线活。母亲的针线活虽不是庄上最好的，但也算是不错的了，绣花绣得也是一把好手。肖秋霞小的时候总是要求母亲在给她做的衣服上绣朵花，本来是改的肖彩霞的旧衣裳，却像是新衣服。上学的时候让边上的同学羡慕得不得了，他们也纷纷回家让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的衣服上绣上些儿小玩意儿。如今，这样的爱好随着肖秋霞的年纪渐渐消失，一不留神跑到了肖晓霞的身上。
　　母亲正在给肖硕织冬天的毛衣，把旧毛衣拆开，和上新线。做成后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多了些不同颜色的线，衣服变大了一些而已。肖彩霞和肖秋霞面对面坐着，各自拿着一小块破旧的布绣着自己心目中的花儿。这破布是给肖晓霞改衣服的时候截下来的。布就这么多，两人拿着针的右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下一针出了挽救不回来的错误。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去西屋里传来肖硕和肖晓霞爽朗的笑声，就只有边上各式各样的雨声了。
　　肖彩霞抬头看了看院子里被打湿的柿子树。她又看看边上正低着头的母亲和肖秋霞。她暗暗想着，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自己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正想着，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嫂子”，坐在屋檐下的三个人一齐抬起头，朝大门口望去。原来是孙东媳妇，一手撑着伞一手提溜着个红色塑料袋，正往院子里走来。她的裤脚被挽得高高的，露出了两条有些向外弯的小腿。穿着的那双白色塑料凉鞋啪嗒啪嗒地踩在院子里薄薄一层的积水上，脚后跟的积水随着她懒散的步子被肆意扬起。
　　母亲忙将手上的活放下，示意肖彩霞、肖秋霞问好。又去屋里拿了个小木凳放在自己的边上。孙东媳妇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那个凳子上，一边的两姐妹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就又开始手中的活儿。
　　“你在这儿织毛衣嘞？”孙东媳妇看了看母亲腿上的毛线筐。将手中的红色塑料袋放到了母亲旁边。
　　“这不肖硕的毛衣穿不上了，给他改改，你手里拿的啥？”
　　“我今天不是回我妈家嘛！我姐夫前几天送了好几个西瓜给她，她吃不完让我带走了俩，这不给你们拿来一个。”
　　“哎呀！那你们自己留着吃吧，拿过来干啥！”母亲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想想今年夏天家里还没有吃过西瓜呢。往年父亲不出去干活时总会从市场上买个大西瓜抱回家，父亲也是挑西瓜的好手，回回挑的都是又大又甜。
　　“给小孩嘛！我家就我俩又吃不了，再坏了。”孙东媳妇看了看正在绣花的两个姑娘，又继续看着母亲织着毛衣的双手。
　　不知不觉，原本气势汹涌的雨变得淅淅沥沥，雨点像是顽皮的孩子轻盈地跳到树叶上、屋顶的瓦片上，还有的落到院子里的小水坑里泛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