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7年春天和夏天

　
　　一
　　对于这个愉快的寒假，宋东玫感觉不再是往年那样严寒和漫长，放寒假的前一天，他从夏老师那里借来了一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他很早就想阅读路遥的这本书了，他听父母亲说起早些年生产队上下工的时候他们就总是揣着半导体收音机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关于这部小说的联播呢，对于小说中的几位主人公孙少安孙少平田晓霞他早已耳熟能祥了。在这个寒冷的假期，他开始足不出户地阅读起这部长篇小说来，跟随那些小说中真实而普通的人物去感受他们生活的时代还有他们内心的喜怒哀乐。除过大年三十晚上他和乔娟跑到马路边的雪地放了半晚上烟花，他就一直呆在家里，小说中的陕北方言和乡村环境和小镇非常契合，这使宋东玫阅读起来感觉顺畅流利，他最关注的就是小说中孙少平的爱情和命运了，他羡慕孙少平的勇敢和坚强，做为一个大半时间都在流浪漂泊的他却总是时刻关注着这个不断风云变化的世界和自己的国家，他和田晓霞之间纯真的爱情曾使他感伤了好一段时间。
　　四九前后，漫长的假期就结束了，开学那天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嘈杂和热闹，在熙攘的人群里，宋东玫看见韦参军和吴亚飞正推着自行车从远处走来，他兴奋地喊了他们两个，他看见他们正惊喜地冲他挥舞手臂。
　　整整一个学期过去了，初一二班的所有同学身上似乎都有了某些细微的变化，男孩子的身高都明显地增长了几工分喉结也更突出了，许多女孩子的头发上也戴上了漂亮的发卡，她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把漂亮的木梳子还有镜子。他们不再像上学期那样有些生涩和拘谨，已经完全融入到紧张而又忙碌的初中生活和班集体中去了。
　　1997年将注定是中国历史上非同寻常的一年，根据中英两国在1984廿月签订的《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香港将于7月1日回归祖国，开始率先实行邓小平同志提出的“一国两制”的政策，全世界都将关注这撼动世界历史风云的一刻。宋东玫通过课外书籍了解到，1982年9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访问北京，提出了解决香港问题的两个方案，一种简单叫续约，继续租借香港，一种是1997年以后主权归还中国，但中国要允许英国继续管理香港，有利于香港繁荣稳定，在中方的一再坚持下，1984年9月英国不得不接受“一国两制”方式，同意如期归还香港。
　　新年刚过，在西北偏西的小镇，香港也成了无数老百姓街头巷尾讨论的热门话题，邓小平同志抗战时期在行军途中曾在小镇驻扎过一段时间，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能回忆起他亲切朴实的笑容。距离香港回归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里，人们似乎都能听见秒针转动的声音，镇上的老人们都在说，这下好了，小平同志能亲眼看到香港回归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了，其实，这也是每一个中国老百姓的共同心愿。据夏老师说，学校要在七一前后举办一次文艺汇演，地区和县文联文化馆还要组织以反映香港回归为主题的书法绘画作品展，进入1997年，所有的中国人对7月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充满了无尽的期待。
　　开学后班级的任课老师也相应地做了一些调整，教物理的杨老师改教初三年级的物理课程，新来的女老师陈晓榕代初一二班的政治课，班干部倒没有什么新变化。开学后的几天宋东玫还在看着那本厚厚的《平凡的世界》，读这样长达百万字的小说对他来说并不轻松，这已经是他第二遍泛读了，他已经读到了第十七章：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孙少平还没有机会和赫红梅单独说话……2月19日晚上直到深夜他才睡下，不知为什么小说中的人物总是萦绕在的他的脑际，使他没有一丝倦意。
　　2月20日清晨在去学校的路上，他忽然听到了镇政府的广播喇叭里长久地播放着哀乐，他的眼前闪过一缕不良的预感，在早自习上，他听到了那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邓小平同志逝世了。
　　早自习上，宋东玫莫名地感觉肚子有点难受，这可能是因为昨夜读书睡的晚了着了凉，跑进教室的韦参军拍疼了他的肩膀，宋东玫看见往日欢笑的朋友脸上凝重的愁容像一块冰，他不由得一愣，东玫东玫，邓爷爷去世了，邓爷爷去世了……韦参军略带哭腔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散播开来，所有的同学都扔掉了手中的笔停止了朗朗的读书声，似乎不相信这会是真的。韦参军哽咽地说，他刚溜到教学楼南面的花坛边去抽烟，烟还没抽到半截，就听见两个走过花坛初中部的年轻教师说邓小平去世了，早上一起来他就听见镇政府的高音喇叭在放着哀乐，这事八成是真的。韦参军的话音刚落，夏学萍就行色匆匆地走进了教室，向同学门传达了这个让人无比悲痛的消息，学校决定今天停课一天，各年级班级要充分利用电视资源收看中央台邓小平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宋东玫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她的脸庞散发出浓重而憔悴的神色。初一二班的所有同学都挤在体育老师蒋超的单身宿舍里收看节目，中央台播音员低沉而嘶哑的声音正在通过画面和声波传递到全世界：敬爱的邓小平同志永垂不朽！中国共产党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书……当一辆饰有黄黑两色铜带的白色灵车开上长安街时，尽管从位于五棵松的301医院到八宝山只有2500米，但挤满了首都各界人士和各地赶来的10多万人民群众，与当年送别周总理的场面极为相似，镜头前无数人民群众肩戴白花热泪盈眶……宋东玫的眼前一阵晕眩，他从神情专注的同学中间挤了出去，向夏老师请了假，便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学校，春天已经来临了，街道上积满了融化的雪水，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也不知道在泥泞的街道上走了多久，过了一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小镇的四面八方都在放着那首《春天的故事》：1972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划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池……他的眼眶湿润了，刚回到家他就听见了父亲和隔壁乔大爷坐在炉火旁抽着旱烟神情肃穆地拉着话，乔大爷动情地说，要不是邓小平同志在文革后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提出实事求是的工作方针，为像他这样在文革中受尽迫害的老干部平冤昭雪，又提出了改革开放的伟大号召农村实行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中国的农民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吗？令他担心的是小平同志去世了中央的政策会不会又有所变动啊？宋东玫的父亲沉思了一会说：不会了，改革开放已经这么多年了，中央的政策已经深入民心了，不会再变了。
　　那是一个没有元宵的元宵节，在许多地方，没有人提着红灯笼没有人放烟火，整个中国都陷入了一片悲哀和沉思之中，之前在电视台播的武侠片《蜀山英雄传》已经暂时停播，改播反映邓小平生前经历的纪录片，享年91岁的邓小平因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挽救无效永久地离开了人士，他朴实而震撼人心的话语将留在每一个中国人民的心中：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
　　二
　　何晓洁开学时便将搭在肩上的两根辫子扎成了马尾，前额的上方戴上了一个很普通银色的发卡，冬天臃肿而破旧的棉衣也换成了一件浅绿色的贸易和一件干净的蓝色外衣，这使她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显得干练精神多了，平时也和周围的韦参军和方金娟开起了大方的玩笑。在课堂上和课外时间她依旧争分夺秒地学习，和她交流问她习题的同学越来越多了，偶尔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她就会听到从她身边走国三三两两的同学指着她小声的议论，看这就是何晓洁，我们初一年级期考的第一名。这些不经意的赞美使她顿时感觉天地在朦胧混沌中洞开了，温柔而明媚的阳光正洒在她单薄的身体和肩膀上，让她体验着舒心的愉悦和一种力量。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临了，她已经在学校度过了整整一个学期，再过不久西北的洋槐花和杏花桃花将要尽情的装点起小镇的春天，是的，美好的春天已经穿越了冬天的严寒，将温暖洒向了天涯的每个角落。
　　然而在这个季节，她碰到了一些让她非常烦恼的事情，有一天早晨她刚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便感到自己的下身一阵酸痛，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的内裤上已沾满了血迹，她顿时手足无措地从抽屉取出卫生纸简单地垫在了自己隐私的部位。她以前在一些书籍中了解到女孩会在13岁以后来月经，这才使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可是最近她还出现了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的症状，这和自己长期以来贫血和用脑过度可能有关系吧，她在心里暗暗揣测。她十分的清楚，自己的学习基础只能是一般水平，能取得年级第一的成绩，她不知暗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夫，往往别的同学只背诵英语单词和一些句式，她却将一本厚厚的英语教科书翻来覆去的抄录了近十遍。作为一个出身贫寒的农家孩子，从小她就异常的清楚，要改变不幸的家庭命运，就一定要发奋读书考上大学，而在这个小镇的中学校园里，学习成绩也成为自卑而敏感的她找回自尊的惟一途径。她注意到在这次考试中，班上的成伊茜的综合成绩比她仅仅差3分，对于成伊茜，她一直充满了羡慕和嫉妒矛盾的情绪。她羡慕成伊茜永远有穿不完的一身衣服，嫉妒总是有很多男生围着她转，对于她这个年龄段的同学来讲，都非常渴望有异性来关注自己和自己交往，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另外她还发现宋东玫一直和成伊茜保持着一种亲密的交往，这使她的内心常常浮上一股莫名而复杂的情绪。
　　这几天宋东玫请了假，他的座位好几天也一直空荡荡的，何晓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一下子也像断线的风筝变得空荡荡的，失去了重心。她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生就像一缕灿烂的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每一天的生活，有一天突然下起了雨，你就会惦记起他的温暖来。
　　她清楚地记得宋东玫回到教室的那个下午是3月10日，那天小镇上下起了春天的第一场细雨，她不喜欢下雨的天气，那天的心情却有些反常的兴奋，春天的细雨温婉的气息让她沉醉。雨到下午就停了，教室里撒满了温暖的阳光，她是第一个看见他走入教室的人，当时他穿着浅白紧凑的外衣，头发被雨水淋湿过的样子显得乌黑亮泽，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微微的心跳，空气似乎在那个瞬间都凝滞了，她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这个少年已经走入了她的内心，像这场春天的细雨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烦躁不安和困惑中度过。有一天在班级里她无意中听见张芳芳和刘艳铃好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张芳芳烦乱地小声说，她那地方这两天居然稀稀疏疏地长出了几根汗毛把她吓坏了，刘艳铃纠正了她的错误，那叫阴毛，男女青年进入青春期就会长的，以后还会越长越长……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最近她也出现了这种症状，唉，这该死的让人烦恼的青春期啊。她长叹了口气。
　　和她住一块的两个女生是同村的周本慧还有班里的刘艳玲，由于放学后她还要在教室里看会书，所以回去的要迟一些，三月晚上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不再像冬天那般凌厉和严寒，往往当她走出学校的时候，街道上还不时走过几对年轻的情侣。回到学在校外租来的地方，周本慧和刘艳铃不再像冬天那样早早钻进了被窝，总是在神秘地聊些什么，当她回来，她们的话题往往就打住了，刘艳铃的个子有一米六的样子，身体也很匀称饱满，脸圆圆的，皮肤也很白，留着爽朗的剪发头，周本慧和她的个子相当，脸上闪耀着黄褐色的光泽，皮肤略略有些粗糙。有一天她回去的晚了推开门发现刘艳铃正赤裸着光洁的上身坦露着圆润笔挺的乳房站在炕上，眼中露出迷恋的神情，周本慧斜靠在墙壁边呆看着刘艳铃似乎有些羡慕，她的突然进入使他们三个都陷入了一阵尴尬中。周本慧看了看她说了一句让她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晓洁，你看人家艳玲的皮肤多白，乳房也那么挺，羡慕死人了。刘艳铃有些难为情地穿上了内衣坐在了被子上，推了一把周本慧，去去去，瞎说什么呢，晓洁人家可是学习尖子，不要扰乱了人家的心思耽误学习。晚上躺在被窝里的何晓洁再也睡不着了，她的眼前一遍遍地晃动着刘艳铃光洁圆润的乳房，她甚至有点罪恶感地摸了摸自己的胸部，那里却依然是空荡荡的一片，她早就发现班上所有女生的这个共同的小秘密了，令他烦恼的是她现在那里却没有多少反应，有几次深夜的时候她装作无意地将手臂搭在了刘艳铃隆起的胸脯上，脑子也飞快地晃动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长鞭抽疼的陀螺在飞快地旋转，她就要精疲力尽地掉落下来了。
　　进入这个新学期，同学们也比上学期开朗了许多，据方金娟讲，初一二班的女生宿舍每天晚上的必修课就是把班上的所有男生都评点一番。由于学校的住宿条件限制，初一二班也只有一间小小的宿舍住了八个女生，男生和大部分女生都住在校外，这几个特殊的同学大都是因为家在别的乡镇等特殊原因住在学校宿舍的，方金娟的父亲是吕河镇人，一直在县百货公司开车，因为小镇的这所中学教学成绩甚至比县城的一中都要好，便让她到小镇来读初中，不过听夏老师讲镇政府和学校已经向县财政争取到了资金，到今年年底，基本上绝大部分同学都可以住到学校新盖的平房宿舍了。
　　何晓洁有些好奇地问方金娟，你们在晚上讨论男生什么啊？还能有什么啊，当然是哪个男生好看有特长了，一般到了晚上老师查完房熄灯之后讨论就开始了，你知道吗？宿舍里的几个女生给咱们班的所有男生主要依据长相标准做出了一个排名，方金娟神秘地告诉何晓洁，初一二班的前三名是吴亚飞段立民韦参军，本来宋东玫有望入选的，可就是个子太矮了，长的还不够有男子气，快让你的同桌快快地长吧，让他长成个英俊的大小伙子吧！方金娟神采飞扬地对何晓洁说，春日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她们的身上，浸过了一片郁郁葱葱长满竹子的花坛边。
　　三
　　到了三月底，镇上和学校周围的杏树和桃树都盛开了大片大片粉白色的花朵，校园的花坛里也盛开了许多宋东玫叫不上名字的花，街道上不时有几个穿着白棉布裙子和高跟鞋的女青年走过，她们另类和前卫的装扮给小镇增添了一道明亮而现代的风景和气息，他常常会目光痴迷地跟随着那些窈窕的身影和曲线一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或者拐角处……
　　邓小平同志逝世后的一月时间里，学校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就被取消了，压抑在人们心中的悲伤似乎还在隐约作痛。今年学校组织的春游没戏了，韦参军坐在宋东玫的对面，轻轻叹了口气。宋东玫安慰他，没有关系，到时我们可以和吴亚飞一起自己想办法去玩啊！韦参军脸上又露出了一惯那种可爱的表情，露出了两只尖尖的虎牙，我已经想过了，等到周末我们三个一起去县城，从镇上到县城的公交车白天有好几趟呢，我初步估计了一下我们的花费至少也得五十块钱，三个人光来回车费就要18元钱呢，另外咱们还要吃饭买些零碎的东西。这倒是件难缠事，到时再想想办法吧！宋东玫平静地说道。
　　宋东玫甚至班上的所有同学都不知道在开学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吴亚飞接连给李彩艳接连写了好几封情书，或许李彩艳也因为喜欢他的缘故并没有拒绝他，晚自习下等所有的同学四散离去他们就单独呆在了一起，聊到没有话题的时候，吴亚飞就竭力压抑着浊重的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彩艳粉嫩的嘴唇和脖子，刚开始的几天李彩艳似乎还不能接受他这种复杂的目光，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很晚很晚的时候吴亚飞总是先送李彩艳回去，吴亚飞惊奇的发现到了这么深的夜街道边的巷子里还有好几对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搂着腰放肆的亲嘴，这使他的内心浮出一些莫名的躁动，他无数次地听别人说起男生和女生牵手会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牵李彩艳的手。
　　在韦参军和宋东玫邀请他去县城的时候，他已经和李彩艳说好两个人去小镇附近的陈家山去采摘漫山遍野的鲜花了，当韦参军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便不假思索地推辞掉了。
　　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活动课上，成伊茜找到了宋东玫，告诉了一个让他倍感甜蜜的消息，她想请他周末的时候和她一起去散散心，如果觉得两个人少的话，可以叫上韦参军。他们两个沿着校园的石子路走了很久，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当他们经过阅览室的时候，那棵古老枫树的叶子都已经全绿了，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翠绿欲滴。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成伊茜告诉他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就来问她，还有生活和学习中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她，她会帮着出出主意。
　　没等到放学，他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韦参军，第二天清晨他们三个人便坐上了由小镇发往县城的一辆中巴车。
　　一路上又是熟悉的风景，中巴车穿过了沿路高大的白杨树还有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地，在春天蔚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村庄和田野，房屋和沿路的树木显得空阔辽远而又鲜艳夺目。一路上他们都被美丽的景色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望向了窗外，中巴车在穿过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后便驶进了县城。走出汽车站，高大而林立的楼房还有街上行色各异的人群便出现在宋东玫面前，繁华现代的城市气息依旧使他深深陶醉。一直以来，他对城市充满了一种热烈的向往之情，尽管在以后的青年时代，他的脚步不知走过了多少城市，但在当时的他看来，这个狭小而拥挤的县城已经是一个很宽大而明亮的世界了。1997年春天的阳光和县城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开始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他清楚地记得成伊茜一把抓紧了他的手往后一拉，一辆皮卡车正从他的面前呼啸而过，那一个瞬间短暂唯美的就像是春天缤纷的落花。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她的手指在他手心停留的一刹留下了温暖而模糊的痕迹。对于县城他和韦参军都不熟悉，就一直紧跟在成伊茜的身边，他们一起去唱片店挑了几盒卡带，在新华书店宋东玫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本新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下午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去逛了几家花店，玩到兴致上的三个人坐了最后一趟公交车在暮色苍茫中回到了小镇。
　　四
　　五月的时候，镇上有不少女孩都穿起了漂亮的裙子，夏学萍一直穿着一件鲜亮腰部有匀称的褶皱的黄色花上衣和提花短裤高跟鞋，走在黄昏时分的街道上，还不时有几个小青年在她身后吹起响亮的口哨，她不去理睬这些人，对于这些口哨声却也不是很讨厌。前些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起来她就感到特别的有意思。她收到了一封情书，是有人从她的宿舍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上并没有任何字迹，刚开始她并没有留意，后来无意打开后却发现这是一封情书，它是这样写道的：
　　 学萍：
　　 你好！我已经注意到你很久很久了，从高中时代起，我就在默默的喜欢着你，那时候追求你的人有很多，也都被你拒绝了，我却一直没有胆量去向你表白，后来毕业你去了省城读大学，我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你曾经的一颦一笑，我现在还依然记得你在高中的时候喜欢去学校的花坛边采摘一朵朵芬芳的丁香花，我想你一定很喜欢那些忧郁的花儿，如今整整9年过去了，学校花坛的那棵丁香树早已不见了踪影，可我还是这么深深地喜欢着你。
　　信纸上的字迹写得有些缭乱后面也没有署名，不过看来这个人对她了解的还不少，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想出这个人是谁，当时和她一起上完高中现在学校任教的青年老师有十多个呢，这会不会是有人搞的恶作剧啊，可想想似乎又不大可能。没过两天，这个人又接连给他写了两封信从她的门缝里塞了进来，这个人在信纸上写道，他特别喜欢她现在的装扮，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性感魅惑，跟平时的淑女形象相比味道不一样了，他更喜欢现在的她。夏学萍决定把这个写信给她的家伙找出来。前天她还打了电话给县人民医院的同学田晶跟她提起了这件事，田晶用调皮而嫉妒的口气告诉她，当年你可是咱们学校的校花啊，追你的人那么多，谁能猜的出来给你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啊？接着田晶又问起了她和大学时谈的男朋友蓝约，电话这头的夏学萍黯然地叹了口气，这个家伙春节过后一直没给她来过信，不知道他过得还好吗？田晶安慰她过段时间就来小镇看望她，她非常怀念她们原来的高中生活。
　　对于七一期间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夏学萍在班会上还和同学认真地进行了讨论，一般各班级只有两个节目可以登台，往年各班级都会有一个集体合唱，今年也不例外，初一二班选定的歌曲是陕北民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另外一个她初步策划在班上挑几个同学表演一些小品快板类轻松而有内涵的节目，最好是能反映香港回归这类主题的，同学们正在台下热烈讨论的时候，韦参军突然站了起来对她说，老师，你不知道，宋东玫唱歌很好听的，让他代表我们班去比赛准能得奖呢！班上不少男生也跟着起了哄表示支持，她也就愉快地同意了，这样关于节目的筹备就显得轻松多了，她听说初一年级的合唱节目也都是一些经典的老歌。
　　田晶来学校的那天天气已经开始炎热，她戴着一只茶色眼镜撑着一把流行的遮阳伞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学校，刺眼的阳光在她的白色连衣裙上跃动着耀眼的光芒。见到久违的田晶夏学萍格外的高兴，整个下午她们都在她的单身宿舍里缅怀起她们的中学时代来。田晶告诉了她不少同学的近况，不少当时的女同学都已经嫁了人，临走的时候她劝说夏学萍多在同学中间走动走动，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教学上。
　　送走田晶后，夏学萍的屋子又一次变得空荡荡的，她的心情又一次变的复杂而又忧伤，那个远在省城的蓝约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她写信了，一想起调动工作和教学之间的事情，她的烦恼又加深了一层。正在她沉思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她的宿舍门，夕阳的余晖送进来一个青年人，他就是初一二班的体育老师蒋超。上高中的时候他要比她高一级，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轮廓鲜明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与她班上的段立民倒有几分相像，高中毕业后他就考上了地区的体校，在她分配到小镇中学之前，他已经在这里任教两年了，地区的体校所有专业只有两年时间。蒋超的性格比较外向爽朗，学校的青年教师都比较爱和他来往，她也不例外，听说高中时候和她一级的女老师冯静一直在追求他，冯老师正好带她们班的音乐课，不知道他们的进展怎么样了？
　　蒋超笑吟吟地邀请她去外面的街道一起走走吃顿下午饭，她开起了他的玩笑，难道你就不怕冯静看见？你们发展的怎么样了？我可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她没注意到蒋超的眼神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他有点自潮地说，冯静能看上他这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啊，她的父母都是县上的领导，一个舅舅还是地委的副专员……夏学萍被他激厉的言语一下子楞在了那，也没有再说话。
　　五月的天气已经很长了，黄昏的时候镇上的街道已经有了不少纳凉的人群，他们在街道上静默地走了很久，然后走进了镇卫生院斜对面的一家小小的餐馆，夏学萍记得原来上高中的时候和要好的同学经常爱来这里吃着让她们嘴唇和舌头都发烫发麻的麻辣烫还有加了鸡蛋清淡鲜美的米线面，那时候这就是她们庆祝或聚会是最隆重热闹的方式了，好多年过去了，店里的老板已经换成了一个三十多岁脸庞瘦削的中年人。学萍，还记得吗？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来这家小店聚餐，在这里，我就碰见过你好几次呢。蒋超温和地说着话，淡淡的笑容里有一丝感伤，夏学萍轻微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是啊，就是在这家小店我也遇见你好几次呢，只是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
　　从小店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天色也暗沉了下来，他们依然静默地踩着脚下的石子和泥土，夏学萍忽然想起了那个给她写信的神秘人这两天在她宿舍的门帘上的窗棂上插放了好几朵丁香花，好几天了一直如此，她恍惚地走在雨夜的有着寂寥灯光的街道上，不经意把这些告诉了蒋超，接着她就感觉到了他细碎的脚步声在与路面几粒小石子摩擦之后就停驻了下来。她看见黑暗中这个青年眼中燃烧着的火焰在黑暗和细雨中绚丽地绽放开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学萍说，那个写信和送你丁香和玫瑰的人就是我，在夏学萍还没有来得及反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紧紧地拥抱在了怀里，知道吗？学萍，从上高中的时候我就一直默默地喜欢着你，却一直没有勇气去向你表白，在你上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得知你要回到小镇我高兴坏了，我清楚这下我又有希望了。在高中的两年多时间里，无数次我鼓足勇气想向你表白但又怕你拒绝，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得自己沉思和黯然神伤了，现在家里不停地托人给我提亲，我心里特别的烦乱，我想现在应该是向你表白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夏学萍并没有挣脱这个人温暖的怀抱，在细雨中她触到了他有点湿漉漉的脸庞和衬衫，她似乎感动又好像有些惊诧地依偎在这个青年的怀里。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凉久凉久，她轻微地叩动了嘴唇，抽出了被男人拥在怀抱的手臂。
　　五
　　吴亚飞最近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当中，他和李彩艳的秘密恋情已经有了新的进展。李彩艳最近不仅穿起了一件藕色漂亮的连衣裙和凉鞋，还描起了眉毛涂起了口红，修长的指甲也抹起了玫瑰红色的指甲油，走在校园里俨然已经是一位明星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在校园引发的回头率至少已经超过了80%多。
　　四月的时候吴亚飞因为家里有事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和李彩艳去陈家山采野花，这些日子他们约会的地点也由教室改在了学校附近的一条乡间小路，这条偏僻的乡间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这条道路只有附近的村民在收割时节才用，平时几乎不会有人经过晚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在教室的相处太让吴亚飞煎熬了，每次他都担心老师或者别的同学发现，这下好了，每个晚上他们都可以甜蜜而长久地呆在一起了。当吴亚飞将李彩艳送回住的地方往往已经累到了极点，回到校外的宿舍，韦参军和谢小钟早已进入了梦乡，捂着被子他的脑海里总是不断地回荡着他和李彩艳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兴奋的他常常彻夜彻夜难以入眠。
　　最近几天吴亚飞明显地感到自己有些体力不支了，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而遥远，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李彩艳的裙子还有两条白藕似的小腿，课间他一直在教室里昏昏欲睡，上课的铃声总是把他一次次地从恍惚中催醒。他在那天下午的地理课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紧紧地抱着李彩艳，两个人在春天的油菜花地里肆意翻滚着，在他们都感到精疲力尽的时候便停了下来，李彩艳穿着一件碎花的裙子正贴在自己的身体上，无边的油菜花地散发着一种浓郁而怪异的香气，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她裸露在内衣外面的半截乳房还有一道深深的乳沟，在那一刻他无比兴奋地迅即地抓起了她的两只乳房像抓住了岸边酥软的泥土，在无边的油菜花地里用力游戈着游戈着……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裤裆湿了一大片，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难堪的事情，他无比烦乱地看了嘈杂的教室四周，眼光又落在了李彩艳身上，她依旧穿着那件藕色的连衣裙，坐下来的时候半截白皙的小腿就完全裸露在了外面。接下来的语文课上，他的目光一直出神地集中在班主任夏学萍的胸脯上，他神情恍惚地度过了这个让他烦恼忧愁的下午，他一直在内心暗暗责骂自己，为什么小小年纪的自己脑子里就有这么多污秽下流的东西啊！下午放学后，他飞快地跑出了学校回到住处换掉了自己污迹斑斑的内裤，把它压在了被褥下麦草编成的草席上。
　　他开始注意起李彩艳的胸脯来，那是一个让他充满无限向往的地方，有好几次他的眼神一直愣愣地盯着李彩艳的那里，他看见李彩艳的脸庞红的像是一颗熟透的苹果。他的心已经开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无边的旷野上驰骋开来，他充满了烦恼充满了忧愁，原来圆润的脸庞也消瘦了不少。每当他和李彩艳走在静谧的麦地，他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那些纷乱的思想，他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女性喜欢异性的拥抱抚摸要多于身体更进一步的接触，男性则恰恰相反，他还不很了解更深一步的接触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觉到李彩艳的乳房像两只巨大的磁铁石吸引住了他的内心，使他坐立不安浮想联翩了。
　　那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他们依旧牵着手走在波浪翻滚的麦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他停下了脚步，她有些诧异地看他，他再也控制不了内心的冲动把她搂在了怀里，发烫的脸庞贴在了她的面颊和耳垂，她并没有拒绝，两只无所适从的手臂过了一会也轻轻地攀上了他的腰际，他们不知道在麦花飞扬的麦地里拥抱了多久，吴亚飞第一次紧贴着他喜欢的女孩，李彩艳身体和头发上的微微的香气使他一阵阵晕眩和燥热，她闭上了眼睛，表情幸福而又疼痛，他的手忘情地在她的脸庞上抚摸着游移着，从额头面颊耳垂发梢到脖颈，他清楚地听见了他们两个人的细微的喘息声，他似乎找到了那个令他痴迷的地方，他亢奋地揉搓着李彩艳绵软圆润的胸脯，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短促了，突然见他就感到了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压向了他的头颅和神经，在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李彩艳推翻在了麦地里，他看见她美丽而又哀伤的奔跑在夏天的夜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拼命地追赶起李彩艳来，不停地喊起她的名字。在14岁的时候他懂得了这样一个真理，对于连女孩自己都认为隐私的部位千万不要去随意的碰触，这将是什么危险的行为。
　　从这件事以后，李彩艳总是对他爱理不理的，有时也在可以躲避起他来，对于自己的冒失行为吴亚飞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比前段时间更加消沉和忧愁了。
　　六月的时候校园里不时蹿进来几个推着自行车卖奶糕和冰糖葫芦的老头，一到课间同学们便团团围住了自行车旁，六月炽热的天气无情地烤着地球像在烤一块面包，学校操场高大的白杨树上知了不停地噪鸣让同学们变得烦躁不安，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高考季节了，高考前的这个月高三年级早晨都不用出操了。
　　六月末的一天下午体育课后，同学们汗浸浸地从操场边走过时突然从阅览室那边又蹿出了一个推自行车的老头，宋东玫赶到的时候有点晚了，只拿到了最后一跟糖葫芦，从小他就有吃冰糖葫芦这样一个习惯，上初中了还是没有改掉。宋东玫，成伊茜正喊着他的名字朝他走过来，怎么，吃东西还一个人偷偷吃啊，都不想想别人，成伊茜开起了玩笑，没有，我没想到你也爱吃这东西，宋东玫笑吟吟地说，几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了他的粗布衬衫上。成伊茜问他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宋东玫告诉她已经准备好了曲目，但是就怕到时候一上台怯场，那时全校师生要一千多人呢，他就怕到时这场面把他吓傻了。那没关系，到时你多注意看我，有不对的地方或者缺陷看我手势，还有唱歌的时候一定要跟上节拍啊！成伊茜细心地提醒他。
　　1997年7月1日终于到来了，在这个晚上，亿万观众围坐在电视机旁关注着香港回归仪式，凌晨1时30分，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暨特区政府宣誓就职仪式在香港国际会议展览中心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江泽民向全世界郑重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成立，与此同时，行政区第一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在庄严的仪式上宣誓就职，这是个震撼世界和使亿万华人扬眉吐气的时刻，在宋东玫家的黑白电视机旁，围坐了许多周围的邻居，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时刻，普通百姓的心和祖国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7月3日，学校庆祝香港回归暨初高中毕业班毕业典礼在学校礼堂隆重举行，学校的几位主要领导都讲了话，接着毕业生代表发言并代表所有毕业班想母校捐赠了锦旗和部分图书，然后文艺汇演就拉开了帷幕，临到宋东玫上场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当他站在鲜花簇拥的台上时，他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他的目光茫然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一个人那一双熟悉的眼睛，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一双在半空中挥舞的手臂，音乐的节奏已经响了起来，他唱起了刘德华的那首《中国人》，隔着遥远的人群他看清了她的手势，慢慢挥舞着手臂在台上走动起来，在欢呼和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他走下了台，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不自信还有怯场，至于得不得奖，他倒不是怎么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