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6)

一人笑着向他敬酒：“黄总，以后小弟的生意全仗你照应。”那“黄总”黄北明得体地微笑着，不过分亲昵，也不得罪人：“哪里，互相照顾嘛！”碰杯。那人敬过了酒，引见旁边的人：“黄总，给你介绍个小朋友，才二十七岁，办起事来可不含糊，算是青年才俊。我老跟他说，要想出人头地，没别的，就是跟黄总学习。他这两年历练出来了，但是也要有黄总这样的伯乐，他才真正入得了门呢。”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黄北明接过，看了一眼，放入皮夹，随手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很谦和。年轻人受宠若惊地接了名片，仔细看了一下，那神情几乎可说是“拜读”。名片上印的是“庆丰集团董事长黄北明”，下面是联系方式。
服务员过来上菜，走路扭扭捏捏，手上的汤也泼泼洒洒，显然是不习惯穿旗袍。黄北明等服务员出去，才调侃地说：“《花样年华》一出，人人都穿旗袍，都学张曼玉。”大家都笑。黄北明又说：“不过从众心理对我们商家，倒是可以利用的。”一笑：“我是三句不离本行，落下职业病了。吃菜，吃菜。”
先前敬酒的那人不失时机地对身旁的年轻人说：“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又学了一招。我就说，跟黄总一起，随时随地都能学到东西。”又说：“黄总，还有笑话儿呢：前几天听见人讲，农民是‘小磨’麻油，小市民是‘淘大’酱油，知识分子是半瓶醋——酸，歌星影星甜腻腻的像白糖，咱们经商的像味精——调剂社会。哈哈，您看，还就数对咱们的评价顶高。”黄北明笑了笑：“有些人有小聪明，没大智慧，成天闲得没事，就编段子损人。咱们不说这个。”先前说话那人忙附和：“对，对，这种人说他干嘛？”黄北明笑着，但眉头微皱，眼神有些寂寞萧索。他的心思已经离开了包间，离开了酒店，到了姜敏家门口。他恍惚地想要敲门，却又止住了怕打扰她的休息。即使是在想象里，他也不能对她有丝毫的伤害。
他旁边敬酒的那人，却跳开接名片的年轻人，同另一个客人艰难地交头接耳，悄悄问对方要不要“洗头”，又说了一个洗头房的名字，吃吃地笑起来。
席散后，二人果然往那家洗头房去。
粉红色的光线笼罩全室。一人在沙发上和一个穿得很暴露的女人打闹，一人却指定唐晓玲给他做头。唐晓玲动作很熟练，脸色很木然。客人说：“小姐，我看你有点眼熟。”唐晓玲说：“我长得大众化。”客人说：“不是，就是觉得见过，你说怪不怪？”唐晓玲大咧咧地一笑，脸色突然生动起来：“我靠，你还跟我学起宝哥哥林妹妹来了，搞得上辈子有什么姻缘似的。”客人一竖拇指：“哇塞，小姐你真厉害，还看过《红楼梦》。”他这奉承的神色就同席间敬黄北明酒时一模一样。
唐晓玲长指甲从他耳边一划：“我还看过《金瓶梅》呢。”客人笑得不怀好意：“倒要好好跟小姐研究研究。”唐晓玲不在意地说：“行啊，写篇论文交上来，我给你改改。”客人涎笑道：“怎么个改法？”一手捏唐晓玲的肩说：“我情愿做你的学生，好好跟你这个国际级的大教授学两招。”
唐晓玲洗头的手停了下来：“你说什么教授？”客人呆住了，不知哪一句话得罪了她。唐晓玲恨恨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教授！就你这副熊样儿，也配说什么先生学生、教授论文的？”
沙发上那位小姐听得好笑，说：“论文是你自己说的。”唐晓玲说：“哦？是吗？你这么帮他，是看上他啦？”她陡然窜到沙发那里，拉了那小姐来往客人身上一推。小姐跌在客人身上，“哎哟”一声，随即“哧哧”笑了。客人也色迷迷地笑了。沙发上的客人落了单，问唐晓玲道：“喂，我怎么办？”唐晓玲点起一支烟来，看也不看他：“你也去啊，正好来个双星伴月。”客人伸手过来说：“那你呢？”唐晓玲狠狠把他推开道：“老娘没心情！”


六

黛色的青山上密密的满是墓碑，虽然丽日当空，空气清新，鸟鸣啁啾，依然觉得一种非人间的气氛——也许是“地府”，也许是“天国”，总之是与世俗的一切拉开了距离。人走在这里有一种不应该的感觉，仿佛墓碑才是这里的主人。
林小勇回头向林俊贤说：“有点阴阴的。你们觉不觉得？”林俊贤不答。林建昌却说：“我只觉得到这儿来一趟，人会看得开些。作恶也是一世，行善也是一世，为什么不多做点好事，造福大众？”林小勇说：“今天是来看我妈的，不是上思想品德课的，快走吧！”脚下装了弹簧似的一路蹦哒在前面。林建昌喊：“哎，你别瞎跑啊！你认不认识啊？”林小勇笑说：“自己的妈怎么会找不到？”
林俊贤手里拎着篮子，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你说小勇会不会反对我再结婚？”林建昌觉得林俊贤是多虑：“这孩子虽然调皮，还不至于这么不懂事吧？过几年他也要成家了，难道留下你跟我作伴儿？”林俊贤忧心仲仲地说：“我就怕我带人家回来，他要捣蛋。”林建昌说：“我看是你扯蛋。我们老林家的子孙，没有这么不讲理的。”两人边走边说。林小勇已经找到了母亲的墓碑，在那儿等着父亲和爷爷。
林小勇说：“爷爷走不动，爸你也走不动啊？这么半天！”
林俊贤看着妻子的墓碑，百感交集。阳光透过松树的松针撒在他脸上，没哭也像是满脸泪痕。林建昌无声地站在后面。林小勇也安静下来。
太阳蓦然间躲到了云背后，山上罩上了一层阴晦。
林俊贤把篮子里的酱牛肉、生煎包等等都拿出来，用报纸垫着，摆在墓前，轻轻地说：“这都是你爱吃的。”林建昌说：“好媳妇，我和你男人、你孩子又来看你来了。小勇，来，给你妈鞠两个躬，说说话儿。”林小勇三步两步跑上来，也不顾地上有灰，趴下来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林俊贤诧异地说：“你干嘛呢？”林小勇说：“祷告！”林俊贤问他：“祷告什么？”林小勇说：“讲了就不灵了。”他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
林俊贤不再理他，对墓碑说：“你看看，小勇都长这么大了，你刚走那会儿他还拖鼻涕呢。”林小勇见爸爸提到他的“丑事”，瞪了林俊贤一眼。林俊贤续道：“我现在一切还好，爸身体也好。你爸你妈前两天我才去看过他们，二老也挺健康。你就别担心了。”
林建昌把带来的食物收回篮内，把一枝绸扎的天蓝色假花递给儿子。林俊贤把花小心地放在墓前，看了看，又扶扶正。林建昌在身后慈爱而伤感地看着儿子和“媳妇”。
太阳破云而出，满山明亮灿烂。

沈惠枫在阳台上看看太阳，又抬头向楼上一瞥，便拿了包去上班，叮嘱保姆小凡：“我走了。你马上上医院看看爷爷。”小凡应了。沈惠枫手扶着门把手，微笑转头：“小凡，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会不会哪天医院打电话来，说爷爷自己清醒过来了？”小凡没有把握地说：“应该会吧。”沈惠枫笑得有点勉强了：“他这一躺也有了年头了，不知道哪天才能恢复知觉。”小凡傻傻地笑着。
沈惠枫不再说什么，拉开门出去，刚到门口，楼上陡然一阵极大的乐声劈头盖脑地砸下来。沈惠枫吓了一跳，小凡顿时愤愤不平：“他倒是挺准时的。这才几点您看看，又跳上了，就不知道是一个人跳还是一帮人跳了。”沈惠枫没做声。楼上的住户小浩已经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了。他见到沈惠枫，一笑说：“衣服掉你家了。”
小凡去阳台上拿了衣服还他，没好气地说：“麻烦你以后顾顾邻居，音响声音开小一点。”小浩说：“没问题。”又向沈惠枫客气地说：“再见。”沈惠枫也说“再见。”小浩压根儿没来得及听，早已一步跨三级地跑上楼上去了。
小凡在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又往外晒。正在那儿夹木头夹子，楼上忽然一阵“天女散花”似的，落下很多糖纸、果皮。小凡气得大骂，上面音乐声震天，也不知听见没有。小凡无奈，把衣服收进来重洗过了，看时间已经不早，就按每天的惯例到医院里去。罗院长身上插着输液管，小凡便在一边剥桔子吃。海蓝色的窗帘，一扇小小的白屏风，病房里陈设得干净清爽。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六点，沈惠枫走进来。小凡站起来说：“您下班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沈惠枫说：“爷爷今天怎么样？”小凡说：“挺好的，查房的说呼吸、心跳都还平稳。”沈惠枫点点头。小凡却告状道：“就是楼上那个男的实在讨厌，家里不知道来了些什么人，瓜皮果壳朝下瞎扔，我刚洗的衣服，又弄脏了。”
沈惠枫却未显出半分愠怒，心平气和地说：“那孩子叫小浩，父母都在国外，又有钱又没人管。”小凡说：“难怪无法无天呢。我帮他仔仔细细算了一下，他一个星期只上过一天学。”沈惠枫倒笑了：“你怎么算法？”小凡掰着手指头算给她听：“每天早上，他是要开音响乱蹦的，这个只能当闹钟了；但是每天下午三点多钟，大概他是睡午觉睡到那时候才醒，也要起来摇滚几下子，头都大了。哪有学校三点钟就放学的？肯定是逃学在家里玩了。”沈惠枫明白了：“你是说七天里只有一天下午是安静的？”小凡说：“是呵！”沈惠枫道：“说不定安静的那一天，他是在外面玩呢？”小凡说：“倒也是，反正是个不学好的。要在我们那儿，就叫他‘二流子’了。”沈惠枫阻止她道：“别这么说。我看他脾气倒还好，见了人也知道打招呼，不是那种没有教养的。”小凡说：“这在我们乡下叫‘骗子嘴’。”沈惠枫笑着说：“别说了，哪天我再找他谈谈。上个星期我上他家去过一次了，他态度不错，有什么事也不隐瞒。”小凡说：“也只有您，有这样的好耐性去找他。”沈惠枫说：“这有什么？我晚上还要请他来吃饭呢。”
当天晚上，小浩第一次来到沈家做客，打量着沈惠枫窗明几净的家，半晌才说：“沈奶奶……”小凡说：“嘴倒挺甜。”小浩故意加大声音喊：“沈奶奶，找我什么事儿？”沈惠枫随意地说：“没事，叫你下来吃顿便饭。我想你一个人在家，也不会高兴烧饭。”小浩说：“那倒是。我经常下馆子，不然就买点熟食回来吃吃。”向着小凡，很夸张的热情：“你是小阿姨吧？今天的饭是你做？谢谢你啊！”
沈惠枫说：“什么小阿姨，跟你也差不了几岁，叫他小凡好了。”对小凡说：“你去吧，菜用我下班刚买的，新鲜。”小凡说：“哦。”背着沈惠枫，白了小浩一眼。小浩说：“沈奶奶，小凡的眼睛有点不对。”沈惠枫说：“是吗？”小浩说：“她眼白太多。”小凡气道：“你才多。”小浩很“真诚”地推荐：“有一种眼药水你可以试试……”还没说完，小凡已经进厨房去了。
沈惠枫问他：“你平常喝什么饮料？”小浩说：“我随便，越冰越好。”沈惠枫“哟”了一声说：“那可不行，现在可是大冬天。老喝冰的，损伤胃粘膜。应该先把饮料拿出来，稍微放一会儿。”小浩说：“您是医生吧？”沈惠枫说：“从前是的，后来回国没几年就到‘关工委’去了。”小浩问她：“‘关工委’是什么？”沈惠枫加重语气说道：“关心下一代的机构啊！”小浩摇头说：“没听说过。您说‘回国’，以前是在国外的？”沈惠枫说：“是呵，我跟我爱人一个单位，他是院长。”小浩笑了：“您的上级。”沈惠枫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