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飞虹街120号(7)

小浩的问题比常人来得多，有点打破砂锅的劲儿：“爷爷人呢？”沈惠枫勉强笑笑说：“……出长差去了。”小浩说：“哦。我爸妈也在国外，”说到这里，加了一种夸耀的口吻，“做大生意的，叫我跟他们出去，我不愿意。”沈惠枫说：“为什么呢？”小浩大义凛然地说：“我是中国人啊！”沈惠枫明察秋毫地笑：“是不想有人管吧？”小浩给她识穿，不好意思地一笑：“也有这原因。”沈惠枫循循善诱，把话题朝自己预先的计划上引：“身边成天没个亲人，感觉是不是真有想象得那么好？”小浩想了想说：“也不全是。好比说……”
沈惠枫代他说出来：“好比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啦，生病躺着的时候啦，开家长会的时候啦。”小浩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沈惠枫脱口而出：“我儿子以前就这么跟我说的。”这个回答却不是她事先想好了的。她语调减缓，慢慢地说：“我跟我爱人在外国，我儿子也是自个儿在家里。”小浩说：“哦，他现在人呢？在外地呀？我从来没见过他嘛。”沈惠枫出神：“我也有好久没见他了。”
小凡来说：“煤气好象有点问题。”沈惠枫回过神来说：“明天我请我们单位的老伍来看看，他会这些东西。你先用电饭煲和微波炉对付着烧吧。”小凡刚要走，沈惠枫又叮咛：“把煤气关好了啊。”小凡答应了。小浩叫住她说：“小凡。”小凡鼓着嘴说：“你倒喊得蛮顺口的。”小浩说：“我是想告诉你，有一种眼药水叫‘润洁’，治你的白眼可能有效……”小凡叽咕一句“神经病”走了。
小浩说：“沈奶奶，小凡好象不喜欢我。”沈惠枫趁便说道：“那也难怪，比如说吧，你如果是她，辛辛苦苦洗完了衣裳……”小浩笑着道歉：“沈奶奶真对不起，我朋友就这素质，下回一定不了，他再乱扔东西我就训他。”
小凡忽然跑出来说：“还有，你们家的音响，地震似的，而且一天震几回。”小浩打趣她说：“对的，常有邻居上我家抗议，不过都不像小凡姐你说得这么文雅，”他看着小凡土气的穿着，接下去说：“像大家闺秀一样。”
沈惠枫听出来味道不对，岔开去说：“菜好了吗？”小凡说：“就好了。”小浩叫她：“喂。”小凡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小浩说：“不是啊，说正经话。你每天早上不是买菜吗？”小凡警惕地回应：“干嘛？”小浩绕着圈子说：“菜场附近有个花店。”小凡说：“怎么了？”小浩说：“花店右边是个药店，店里有一种眼药水叫‘润洁’……”小凡拔腿就走。小浩闷着头直笑。


七

吴霞敲门。里面的门拉开了，防盗门还是锁着。住户疑惑地看着这个老奶奶：“找谁？”吴霞忙说：“你好，请问你们家有多余的毛线吗？”住户没好气地说：“毛线不是钱买的？凭什么给你？毛病！”就关上了门。
吴霞敲对面那一家的门，没人应声。
她爬到上一层楼，敲门。一个小女孩开了门，愣愣地不说话。吴霞问：“你一个人在家呀？”小女孩点点头，怯生生的。吴霞说：“快回去吧，不是家里人的声音不能开门，问清楚了再开，啊？”小女孩又点头，关门。吴霞敲对门，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一个膀大腰圆地男人问：“干嘛？搞传销的？”吴霞辩解：“不是，是想问问你们家有没有不穿的毛线衣、毛线裤、毛线坎肩的。”男人稀奇地问：“收旧衣服的？多少钱一件？”吴霞说：“不是啊，是想请你献爱心……”男人嗤之以鼻的样子，却不发一言。吴霞不屈不挠：“这些衣服是为了给一些孩子……我是飞虹街‘关工委’的……”男人说：“关公？我还张飞呢！该干嘛干嘛去。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不是看你年纪大，我真说出不好听的来了我告诉你。”吴霞还想再说，男人已经要关门。吴霞用身体抵住了门说：“我跟你买，买总行了吧？”男人笑了：“你早说呀！就知道你是想压压价。不过你这点子想得绝，还关公呢，哈哈哈！”吴霞从自己的皮夹子里掏钱给他，拿了毛线谢过了就走。那男人还在那里笑着。
她走到“关工委”外，见伍永祥把柜门拉开，关上，拉开，关上，又拉开。一个不小心，锦旗感谢信之类摇摇晃晃的要往外倒。她眼明手快，急忙上前顶住，一边埋怨：“你折腾个啥呀？”
伍永祥说：“我看看这柜门修没修好嘛！”一边帮着把旗子奖章往里塞。沈惠枫过去帮忙。正在这儿乱着，施玉芳走了进来。
吴霞笑道：“老施来啦？”一边把柜门关上一边笑：“哈，提到这个名字我就想笑。好象准备好了占人的便宜，什么不好姓，偏偏姓施，弄得每个人见了人都要喊‘老师（施）’。”施玉芳笑道：“我本来就是老师嘛，又没叫错了。难道退了休就不是老师啦？”到桌边坐下。
沈惠枫说：“老施……”话还没说先笑了：“我本来也没有想到，被吴霞一提，怎么叫怎么别扭。”吴霞正拿出毛线衣来飞针走线，听了也笑：“你就当回学生吧。”沈惠枫索性不喊名字，直接对施玉芳说话：“病好了吧？”施玉芳说：“好了。”沈惠枫说：“也是前一段时间老帮那些孩子补课，伤了元气。到底上了年纪了，不是从前，这两天要注意睡眠。”施玉芳笑笑：“我睡觉还好，吃得少。”
吴霞说：“那就买点补药吃吃，补补血呀，补补脑呀——你可是党和国家的重要财富，走了三天，就有五六个家长找你，这个金字招牌是打出去了。”施玉芳略显得意地笑：“承你的金口。”沈惠枫却说：“药补不如食补。你就算胃口不好，还是各样东西坚持吃些。”施玉芳点头，向吴霞说：“你织到哪天算个头啊？”吴霞说：“只要孩子愿意穿，织到哪天也不算头。”把手一扬：“看看这件，怎么样？”在胸口比一比：“怎么样？”施玉芳说：“好看。又是废物利用的吧？”吴霞说：“是啊，你猜我手上这个本来是什么？”施玉芳说：“面目全非，看不出来了。”吴霞笑道：“是两件毛线裤。我看颜色一模一样，就拆了重打的。”
施玉芳凑上去看：“这真是打成一片了。”吴霞又指早上刚拿来的一件：“这个呢？”施玉芳用手摸摸：“毛拉拉的。”吴霞说：“毛多了才暖和呢，总不能要那种穿得硬梆梆光秃秃的。手上这个织好了，就去拆那一件。”伍永祥：“你老这么动，手上有汗。”吴霞：“照这么说，等到了夏天，我还别碰针线啦？那日子还怎么过？没电视没空调没煤气我都照过，就是闲下来不能过。”
沈惠枫听到“煤气”，陡然想起来说：“老伍，有件事要请你呢，不是老吴说到煤气，差点就忘了。我们家的保姆昨天烧晚饭发现煤气有点不对头，你哪天有空去看一看好吧？”伍永祥说：“今天就有空，下了班我就去瞧瞧。”沈惠枫说：“那谢谢你了，帮我解决了吃饭问题。”伍永祥说：“你要这么上纲上线的，我就给吓回来了。”沈惠枫笑了。
隔壁居委会里，四张桌子，三女一男，男的是中年而稍有点秃顶的张丰年。最靠里一张桌子上坐着姜敏。张丰年说：“姜主任，你听听，那边又笑开了。”姜敏一笑：“他们精神状态是好。”张丰年却说：“我怎么听到他们笑我？”姜敏诧异地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到？”张丰年笑着说：“我听到他们提到‘秃’字。”指指自己的头。姜敏禁不住笑了：“你还挺多疑的。好在刚才那句话我也听见了，是老王在说打毛线的事儿，什么‘硬梆梆光秃秃’，你就扯到自己身上去了。照你这样，区‘关工委’的梁主任不更要抗议了？他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张丰年笑着轻轻打了自己一下嘴巴：“该打，该打。”
姜敏说：“你跟故事里那个国王似的，不长头发，全国都不准说‘秃’，到后来连‘突’‘图’‘吐’‘兔’一概都不准说了。”
吴霞的笑声传来。一个中年女人说：“也奇怪呢，他们都比我年纪大，可都比我有活力。我坐在这儿就懒怠动。”姜敏说：“所以你发胖了呢！”站起来伸个懒腰说：“生命在于运动。”走出去。
沈惠枫正在院子的宣传栏那里读报，见了姜敏，就招手叫她过去。姜敏走到她旁边说：“歇歇啦，学生还有上下课呢！”沈惠枫说：“这个你跟老施谈，她顶高兴了。”姜敏也笑：“我在那边听着你们这边热闹，正想去看看呢。”沈惠枫说：“走，到老树下面待会儿。”
二人来到树下。花坛在他们右侧。沈惠枫拍拍树干：“练气功的人总说跟树在一起‘交流’能吸收灵气。我是学西医的，不大相信这些，不过在这儿站一站，人是舒服些。”姜敏说：“古人不是说吗？‘法天顺自然’。中国人讲和谐，这里面多少有点道理。”
沈惠枫笑眯眯地说：“顺自然，这话不错，凡事还是自然而然的好，不要机缘来了，又有意地躲。”姜敏觉察到什么，脸红了：“您又来了！”沈惠枫说：“我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了，我没见过比黄北明更优秀更洁身自好的男人。像他这样的成就，这样的相貌，要多少女人没有？他就把持得住。难得对你又是一片真心……”姜敏：“您这口气倒跟我们家彤彤差不多。她也是成天把‘黄叔叔’挂在嘴上。真是我就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好的人缘，老到您老沈，小到小李彤，都对他赞不绝口的。”沈惠枫笑道：“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姜敏笑笑，正色道：“其实我最感激他的还是他在工作上对我的帮助。这两年，陆陆续续也安排了不少失足青年上他那儿去了。”沈惠枫收了笑容说：“我听说有人借这个事做文章，话说得很难听。”姜敏说：“我也听说了。有时候，我觉得欠他的债是越来越沉了，简直……无地自容。”沈惠枫说：“好多孩子身世都怪可怜的，咱们不关心，谁关心？你又不是为了你自己，也犯不着无地自容。”她笑了笑：“何况黄北明他也不是外人。我都把他当成咱们‘关工委’的亲戚了。”
吴霞也出来了，大声嚷嚷：“好，躲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快招。”但是不等姜敏和沈惠枫答话，她已经把手上的毛衣展开，喜滋滋地说：“你们看！”沈惠枫眼前一亮：“啧，好鲜亮！”姜敏也看住了。那是一件暖黄色的厚毛线衣，黄底子上用红布镶着一颗心。施玉芳走来说道：“我一找不着吴霞，就知道是跑到哪儿展示手工去了。不过你别说，她这手针织功夫真是没话说。我看了都想穿。”吴霞笑她：“好意思说，做给孩子们的，亏你又是老施，又是老师。”施玉芳反唇相讥：“这人也是经不起表扬，我看在同事份上夸她两句，她就飘飘然了。”吴霞笑着说：“又积满了五件了，明天就给孩子们送去。”

当晚伍永祥到沈惠枫家里搞煤气。沈惠枫在他后面弯腰看着。伍永祥说：“你别挡住灯光。”沈惠枫忙让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