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读懂普希金

　　德仁写完初传，心情兴奋而又沉重，不知不觉来到校报室，抬头一看说道：啊呀，走错门了。
　　老王、小牛连忙稳住德仁：张老师，这是校报室，我们正在等着你。
　　德仁有点慌乱：惭愧，惭愧，我还没有老，就糊涂了。
　　老王说：老师，我看你是写小说写得过于专心，甚至于是陷进小说里而不能自拔了。
　　小牛也劝慰的：张老师，王老师说得有道理，以后你写小说要能钻进去，也能跳出来，千万可不敢陷进去。
　　沉默了一会，老王慢慢地说道：张老师，我要退休了，今天是最后一次讨论你的小说。不过，你不要担心，接替我工作的小朱已经来了，她也是你的粉丝，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小说。
　　说话之间，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姑娘亮晶晶的眼珠转动一圈，眼光便落在德仁身上，婉转动听的声音响在德仁的耳旁：这位就是张老师吧，我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是精神矍铄，气度非凡，真的，没有这样的精气神，也难写出这种精气神十足的小说。张老师，你说是吧？看了你的小说，我无形中增添出虎虎生气，不管是学习、工作、生活，都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动力。谢谢你，给我们创作出这样好的小说。
　　德仁受宠若惊，坐不住了：朱老师，朱女士，小朱，谢谢你，谢谢你的夸奖。说起写小说，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写了一些我所见到的人物，我所经历过的事情，目的是想给社会留下一段真实的历史。当然，在历史的长河中，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经历的只是历史的片段，可是我经历的却是一段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我的主人公的经历、感受、行为既是个别的，又是典型的，他的形象应该是既有个性，又有共性，但是更多的是突出的个性。
　　小朱严肃认真的：张老师，你就叫我小朱好了。老师，你是从文学的角度说的，从创作的动机说的，我是从看小说的感受来说的。你所塑造的主人公，具有超常的精气神，给我以巨大的鼓舞。你在《初传》里所描写的建国奔放的热情，飞扬的青春，使人敬佩，促人奋进。初次见面，我也说不好，还是请王老师谈谈感想吧。
　　老王有点激动：我和张老师相处多年，他对工作的热情，高度的责任心，确实令人感动。一张小小的校报，却办出了不同寻常的水平，给人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每天上班总是提前到达，拖地，打扫卫生。我有小孩拖累，往往来得迟，走得早，对工作也就做得少了。他对我十分理解，也十分包容，从未抱怨一句，而他自己总是默默地多做一些工作。今天，我要退休了，要到外地去，这些心里的话还是要说出来的......
　　德仁默默无语，心里也很激动。老王说着，眼睛也湿润了：咳，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是觉得，文如其人，张老师平常言语不多，他的火热的情怀，冷静的思考，对社会深刻的理解，全都融进小说里面了。
　　小牛接过话茬：好了，你们谈了总体印象，我还是来具体分析。《初传》里写了主人公建国成长的过程，我觉得是真实可信的，没有一点人为拔高的痕迹。关键在于他的热情，生活的热情，烈火一般的热情，感人至深。渭北农村生活几年，从小就养成了他朴实的性情，吃苦耐劳的精神。母亲无情的责打，老师的两板，磨炼了他。周至几年的学生生活，使他更亲近了社会底层的人民。西安解放后一段时间，他跟着游行队伍、演出队学唱革命歌曲，钻进新华书店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文艺作品，他的思想激进，热情昂扬。他在汉中近似天方夜谭的经历，插班初二却进入高二，坚持下去创造了奇迹，这使他对战胜困难增强了信心，对生活对前程充满了向往。好了，我说得够多的了，现在还是请小朱发表高见吧。
　　小朱嫣然一笑：谈不上高见，我就从主人公北京进修说起。建国如饥似渴地拼命攻读文艺书籍，因为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深刻理解和精彩评论，使他的境遇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连续应邀到师大、中学参加座谈会，讲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提高了自己，也火了这本书。毕业以后，他回到西安工作，延续并且发扬了这种热情，努力搞好本职工作，担任团教师支部书记，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就连别人看不上眼的黑板报，他也在业余时间办得有声有色。后来，大家推选他做西安市第五次团代会的代表。就在建国热情高涨、生活节节上升的时候，他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异，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唉，我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老王、小牛一起说道：后边的这段经历和感受，我们不忍心说，也说不清楚，还是请张老师自己说吧。
　　德仁苦笑一声：让我说这段经历，不是明摆着叫我流眼泪吗？咳，与其在说话的中间流眼泪，还不如提前流眼泪，反正都是流眼泪，呵呵，还是用一首打油诗作为开场白：
　　未曾开言心已酸，
　　眼泪涌出挂腮边。
　　不是我的心肠软，
　　这场遭遇太难堪。
　　德仁说着，那眼泪已经忍不住涌了出来，小朱连忙递过一张擦泪纸，德仁揩揩眼泪，笑了：我这人啊，就是心太软，泪腺太脆弱，稍一碰撞就会流出眼泪。好了，说着流泪的事情，哪能不流泪？我也不怕丢人，就这么说吧。俗话说，祸从口出，因文惹祸。又说，出檐的椽头先烂。又说，枪打出头鸟。谁让我在整feng运动中积极发言，写了100多张da字报呢？
　　小朱说：张老师，你也太积极了，100多张da字报，你是怎样写的？一天写两张，也得写50天啊。当时，别人又是怎么一种表现？
　　德仁冷静地回忆着：那时，北京的反右已经开始，西安鸣放时人们格外小心，个个守口如瓶。领导再三动员，反复强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人们还是小心翼翼地发言，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厕所的开关漏水，没人修，计算起来一天一夜要浪费一吨多水，一月呢？一年呢？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办公楼走廊里的路灯成了长明灯，这要浪费多少电呢？......
　　老王插话说：我还知道，一张da字报上洋洋洒洒地写着一条意见：办公室的墨水用完了，要领一瓶墨水，报告单要经过几个领导审批，得等一个多月，才能领到一瓶墨水。
　　小牛疑惑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老王笑笑：我爸告诉我的，呵呵......
　　德仁说：是的，真是这样。后来，领导生气了，在走廊里增加了电灯，在院子里搭建了张贴da字报的席棚，拉了电灯，楼里楼外亮如白昼。领导一声令下：今天晚上加班写da字报，一个人必须写两张，要认真地写，不能敷衍了事，张贴出去才能睡觉。我这个傻瓜认认真真地写了10张da字报，到后半夜才睡觉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在建国身上都发生了。批判会开了一个多月，直到我“低头认罪”......
　　德仁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大家心情沉重，默默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德仁接着讲下去：后来，我被划成you派，被从人民的队伍里开除了，被划进敌人的范畴。我不明白，我响应党的号召，热情地给党提意见，怎么就变成了反党，一夜之间怎么就会变成敌人？我的课程被停止了，我的工资被扣得只剩下一点生活费，走在校园里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远远地就躲开我了，就是碰到当面，平常说说笑笑的同志，黑着脸，头一偏就过去了。过着这样孤单的日子，我忧愁苦闷，疑虑重重，我反复朗读着普希金在流放期间的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这首诗给我指点迷津，给我前进的力量，使我从忧郁中解脱出来。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难道生活真的会欺骗我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做到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难道真是这样吗？天哪，难道？我不敢想下去，我的头脑要爆炸了......同志们，让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德仁的脸色煞白，呼吸紧促，趴在桌子上......
　　老王连忙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德仁，劝慰的：张老师，别激动，别冲动，喝杯开水，缓缓气。疾风暴雨，大风大浪，你都闯过来了，难道现在这一点难关，你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