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心底的秘密

　　这时，德仁突然探起身子，喝了两口开水：是呀，我还没有这么脆弱，回忆过去就能使我趴下，不，我不能趴下，我要挺直腰杆做人。后来的事情，我不能多说了，小说的《前传》、《中传》《后传》里都写得很清楚，你们慢慢地阅读，慢慢地体会吧。
　　小朱感动的：谢谢老师，我知道回忆痛苦的人生，内心哪能没有一点痛苦。你的《前传》，我认真地阅读过了，主人公在特殊环境里的种种表现，确实使人佩服。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积极地做一些好事，并不十分困难。可是作为一个youpai分子，又处在laojiao单位，自己尚且要接受改造，时时检讨错误，要想挺直腰杆做人，坚持原则做人，真是太难太难了。别人不但不能理解，反而招来种种风凉话。就拿主人公辞去统计员这件事来说，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主人公忠诚老实，积极肯干，筑路大队管教干事安排他做统计员，每天划划灰线，收收土方，填写报表，轻松自在。可是晚上管教干事召集组长开会时，让他虚报大量的土方，他不同意，拒绝了。别的laojiao人员耻笑他：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想坚持原则。你不过是在这里接受laojiao的youpai分子，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儿，坚持原则的假积极是没有用处的，领导也不会早一天放你出去的，呵呵....
　　其他的人哄堂大笑，取笑他，他愤而辞去了这个让人羡慕的既轻松又体面的统计员工作。张老师，你写的这件事是真的吗？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德仁一脸严肃的：这件事确实是真实的，当时正是浮夸风最严重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大言不惭地喊道：给我一锥之地，包打全省之粮，报纸上竟然赞扬他敢想敢说。在浮夸风盛行之时，《人民日报》也成了推波助澜的工具。我记得清清楚楚，1958年8月13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的消息是：“麻城建国一社出现天下第一田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这样高的亩产真是天方夜谭，任谁也不会相信。可是这样的消息竟然冠冕堂皇地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真是荒唐之极。我看最新资料，目前我国早稻亩产最高是一千四百多斤，不过是三万六千九百多斤的二十六分之一罢了。
　　小牛说：张老师，当时浮夸成风，领导让你虚报土方，你就按照领导的要求去填报表，不算什么错误，你也不用负责任，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德仁说：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弄虚作假不对，便拒绝了。辞掉了统计员，我似乎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丢掉这么轻省的工作。可是进一步考虑，今天虚报了土方，明天后天还得虚报土方，这样我的良心是会受到谴责的，我的诚挚我的正直是不允许我这样做的。我不能为了一时的轻省，丧失了人格。正因为在laojiao单位，我更应该严格地要求自己。
　　小牛叹了口气：唉，你的想法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不符合常理，不符合人之常情。要是我，会比你聪明得多，体力劳动多累人，当个统计员，轻省一天是一天，领导说咋办就咋办，反正我不用担当任何责任。
　　老王乐了：小牛，要是照你这样想，这样做，主人公随波逐流，没有一点自己的人格，那么他的形象也就毁掉了，还有什么值得描写的呢？
　　小朱说：是呀，主人公能这样做总是有他道理的。
　　德仁犹豫不决，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唉，我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小说里也没有明写，今天我是说还是不说呢？
　　老王说：说，什么秘密你都应该说，今天不说，我退休走了，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小朱、小牛都让他说，德仁叹息道：唉，说出来丢人得很，别人也不一定相信，会说是我编的假话，我现在想起来脸蛋都发烧哩。......事情还得从北京进修说起，因为我在座谈会上讲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火爆，东奔西跑观看电影、戏剧为以后文学创作积累素材的热心，沿途旅行接触社会、接触人民的感动，回到西安对工作火一般的热情和不同寻常的干劲，我自然而然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说实在话，那时候我青春的热情沸腾得都超过100度了，可是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被打成youpai，我不甘心啊！后来，经过深思熟虑，我给党组织写了一份决心书，表示在laojiao中我要好好地劳动，好好地改造，不断地提高思想觉悟，争取在三年以内加入党组织，请党考验我吧！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天真，很幼稚，很可笑？可是当时我真的写了这样一份决心书。唉，我真是丢人，丢脸，这次丢人不仅是在学校，而且是在西安市上，一说起这件事我的脸蛋就发烫。那是西安市委召开的一次大会，我也参加了，一个领导在会上宣读了一份决心书，我一听，那正是我写给学校党委的。那位领导读完决心书，说道：这个人的决心很大，可是他是不是知道，youpai已经划入敌人的范畴，要想入党吗？恐怕比登天还难。与会人员哄堂大笑，我满脸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心烦意乱，后边的讲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慢慢地冷静下来，两旁都是陌生的面孔，何况谁也不知道那份决心书就是我写的，我又何必做贼心虚呢？——真的，当时，我真的把写决心书看得像偷了别人东西一样丢人。......仔细想想，人家说得也对，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入党。你们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向党写这样的决心书，我是不是很可笑，很丢人？
　　老王说得很干脆：不，不是可笑，不是丢人，这完全体现了你一贯的革命热情，忠诚于党的表现，即使在厄境中也要继续奋斗，坚持到底，毫不气馁。
　　小牛更是直截了当：没有入党并不能证明一切，我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党员看待的。没有哪本小说能像你的小说这样使我发生如此强烈的震撼，使我的思想经受了一次次洗礼。发生在建国身上的许许多多事情，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
　　小朱诚恳的：我实话实说，我很佩服你关于党外布尔什维克的论述。你之所以坚决辞去统计员的工作，是因为你时刻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明明知道虚报产量是错误的，你就果断地拒绝了这样的做法。
　　德仁激动地说：知我心者，小朱也。
　　老王、小牛几乎同时地说：张老师偏心，我们说的和小朱说的差不多，你为什么只把小朱认作知音。
　　
　　德仁连忙说道：我知错，我改正，你们三位都是我的知音。
　　说出了这个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德仁渐渐地冷静下来，说起今后的创作计划：写作，不能停，我已经在构思《后传第四部》了。我可能会把你们对小说的评论多多少少地写进去，请你们不要见怪。
　　老王说：把我们写进小说，那是我们的荣幸，我还求之不得呢。
　　小牛嫣然一笑：写我也可以，不过别把我写成口无遮拦的跳梁小丑，呵呵......
　　小朱说：其实，我们都是生活的主人，你就是不写我们，我们也应该主动地进入生活。看你的小说，研究你的人生，汲取你的经验教训，确定好我们的人生坐标，并且为之奋斗终身。好了，时间不早了，为了欢送王老师，我在饭馆订了饭，我们四个人也够半席了。
　　德仁说：对不起，我不能参加。我老伴身体不好，我要回家帮她做饭。
　　小朱说：张老师，吃饭你不能缺席。你给老伴打个电话，让她不用做饭，等一会把饭菜给她捎回去吃。
　　初次见面，德仁不便违背小朱的盛情款待，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宴席之间，既是欢送老王，又是欢迎小朱，也是庆祝德仁完成了七部小说的创作，德仁不免喝了几杯......回到家里，德仁便把带回来的饭菜摆在桌上。秀兰埋怨道：我不吃，你们吃剩下的饭菜给我拿回来，你这是喂狗呢？还是打发要饭吃的？
　　德仁也不吭气，等到秀兰仔细一看，张嘴笑了：仁仁哥，我错怪你了。这鸡腿，这龙虾，这荷叶饼夹肉，这炸花生米，这一碗八宝饭没有动过筷子，是专门给我要的......谢谢，谢谢！仁仁哥，你来陪我吃饭，这么多东西我哪能吃得完？
　　德仁说：兰兰，你知道，我吃饱了饭，不能再多加一点点了。你慢慢享用，我去看看电脑。
　　秀兰笑了：你不是去看电脑，你惦记着你的小说。
　　德仁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他的思绪不禁飞扬起来，他的感情的潮水不禁涌动起来，他一生的经历像过电影似地不停地翻动着，他再也平静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