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全体贫下中农，大队革命委员会紧急通知，今天早饭后，在大队板栗树下天然会场，召开大批斗会议……
　　金秋十月，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谷子，正在田里望眼欲穿等着队民去收割，但那捞什子高音大喇叭，却让队民丢下农活去大批大斗。就连正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小贫协主席，对此也略微有点儿想不通。可现在小贫协主席是解放军，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就得听党的话毛主席的话。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党叫哪里去，就去哪安家……
　　大批斗通知一结束，高音大喇叭里就响起了小贫协主席最喜欢的革命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在大队，党就是大队革命委员会。大队书记、大队长、民兵连长、老贫协主席，还有妇联主任、共青团书记和大队文书，哪个不是党员？所以小贫协主席就推理认定，在还没有正式穿上草绿色军装，真正成为解放军而还在大队，就得听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大队革命委员会召开的会议，大队党召开的会议。你小贫协主席能有半点怨言吗？亏你小贫协主席还是大队解放军？咋觉悟这样低！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小贫协主席自言自语。就是对自己也应狠抓阶级斗争！你看——不然，就会让自己脑袋里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占了上风。
　　这样一想，再让灿烂的阳光一照，小贫协主席就想到了毛主席，就庆幸昨晚找大队革命委员会汇报——因摸骨相一句有血光之灾而引起的思想反复，是完完全全做对了，万分正确的！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鱼儿离不开水呀，花儿离不开秧，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完完全全对了！做对了！这才是解放军，这才是毛主席的革命战士。小贫协主席一边高唱革命歌曲，一边无限畅想。也许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此时在天安门城楼上正耳朵烧着呢。也许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供销社，从上衣包包里掏出烟票和钱买了包干部纸烟，刚打开扯了支含在嘴里耳朵就烧了。也许毛主席此时正在看新兵入伍名单，忽然一下就看见了小贫协主席的名字，毛主席就慈祥地笑了。唉，我说我毛泽东咋耳朵烧嘞，原来是小贫协主席在念我毛泽东呀。我毛泽东毛润之毛主席，还吃过他们大队的大板栗……
　　昨晚，装了满肚子怨气的小贫协主席，摸黑从摸骨相家出来，让清风一拂一吹，就向冥冥夜空抬了抬头，一弯新月就挂在天上。但那些黑云老是将那弯新月遮蔽，动不动就将那弯新月遮蔽。不知那弯新月通过了如何艰苦卓绝的战斗，也许比抗日战争还打得更惨烈吧！那弯新月才又从黑云里钻将出来，高高地挂在天空。小贫协主席两个星期前，和未婚妻摸黑到邻大队看过《地道战》，现在都还记得，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甩不赢就用毒气弹。也就在那晚回来的途中，小贫协主席趁黑第一次亲了女人。这让小公鸡刚开叫但还叫不圆的小贫协主席，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而在他那张嘎嘎作响的床上把床儿整得嘎嘎作响。大队青年小贫协主席当然不知道，那晚在与楚楚动人的摸女亲嘴后，因女人勾魂摄魄小嘴的撕咬，就让爱情把想弄那事的强烈欲望深入了骨髓和血液，而让他欲火熊熊，欲罢不能，而把床整得嘎嘎响——那种想起来就会脸红怕见人之事，队民和部队战士都叫打手冲，术语则叫手淫。
　　手淫？！那弯新月一害羞，就躲进了云层。小贫协主席不知咋搞的，就无缘无故，鬼牵着了，游魂样就来到了老贫协主席的茅草房门口。而老贫协主席好像就是特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小贫协主席似的，等小贫协主席来了给小贫协主席把脉作主。誓要为小贫协主席作主的老贫协主席，他的左嘴角上爬着一只小绿头苍蝇，夜都深了，却还在贪婪地吮吸着，连嗡嗡声也没有。老贫协主席说：
　　大队解放军，你来啦。
　　我错了！小贫协主席快要哭了。
　　你当解放军还有错？小贫协主席，你没病吧？随着话音飘出，老贫协主席老松树皮样粗糙的手就伸到了小贫协主席的额头上。不烫呀！
　　老贫协主席，我真的错了！小贫协主席就嗡嗡地哭了起来。
　　老贫协主席真不愧大队党龄最长、革命资格最老的老贫协，他从摸女煮的那碗熟油辣子面，就轻松容易发现了大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坏分子摸骨相不仅用女色，而且还用美食拉拢、腐蚀我们的大队解放军小贫协主席。这还了得！老贫协主席愤然了。
　　这真的了不得！把准了阶级斗争新斗动向的脉，老贫协主席就不由分说替小贫协主席作主，连夜摸黑，老黑左手牵着小黄左手，老的在前，小的在后。老贫协主席领着小贫协主席到共青团书记家，到民兵连长家，到妇联主任家，到大队长家，最后才到了大队书记家。这时，天已微微发白。无论在共青团书记家，民兵连长家，还是妇联主任家，大队长家，大队书记家，小贫协主席分别与大队革命委员会五位大队党的领导的对话都是一模一样，只是因有老贫协主席在场，五位领导的话就多了句捎带问候老贫协主席的话，而成了下面的套路和模式。
　　老贫协主席，你来啦。大队解放军，你来啦。无论哪个领导，都是这句话。
　　我错了！但小贫协主席有老贫协主席撑腰，就没有哭。
　　你当解放军没错！你当解放军是给我们大队争光！解放军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无论哪个领导都想作主都爱作主都要作主，都这么说都这么充分肯定。小贫协主席当大队解放军没错，不但没错，还是为大队争光，还是大队学习的榜样。
　　你错个铲铲！阶级斗争新动向唉！替小贫协主席作主的老贫协主席每次都火了，每次都感叹，一共火了五次，一共感叹了五次，火了感叹了的次数，都恰巧等于大队革命委员会委员数五。
　　去大队板栗树下天然会场，要走未婚妻家经过。一到摸女家大门口，小贫协主席的双脚就有了不能自主的感觉，那双腿好像不是他自己的，那双贱腿就迈进了摸女家。真如老贫协主席所说，阶级敌人在用女色和美食拉拢、腐蚀我们的大队解放军小贫协主席。
　　和昨晚一样，小贫协主席刚进门，摸骨相就冷冷冰冰掼来那句话：
　　小贫协主席，你有血光之灾！
　　乱说！
　　小贫协主席因昨晚在就要为他作主的老贫协主席的关怀陪同下，已向大队革命委员会汇报过了思想，心里就不再如昨晚一样慌乱，不但不慌乱，还底气十足，沉稳如大队的东西两山。
　　摸骨相不再说话。
　　啊——嚏——！小贫协主席不知咋的，就打了长长的很响亮的一个喷嚏。喷嚏真的很响，就连屋门口墙上窝里的那两只燕子，都被这声啊嚏给惊飞走了。
　　燕子都被你吓跑了，小贫协主席。摸女笑盈盈地道。
　　他有血光之灾，而燕子是灵性之鸟，仅次于凤凰，灵性之鸟见到有血光之灾的小贫协主席，不跑才是怪事！摸骨相不再是昨晚的泥菩萨，他比昨晚多整了好几句更加冷冷的话。
　　你才有血光之灾！小贫协主席的脸早憋成了猪肝色，激动而不服气的反问，但随着摸骨相话声落地，却闻到了昨晚吃完熟油辣子面，摸骨相又送给他血光之灾那句话，就闻到的满屋血腥了。昨晚的满屋血腥，也是人的血腥。那满屋人的血腥让小贫协主席把刚吃进肚里的熟油辣子面条，全给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吐得满地都是，让未婚妻忙了个手慌脚乱。
　　小贫协主席，你说啥？与解放军情哥哥的婚事正在节骨眼儿上，爹对这桩婚事一直都有点不满意，摸女就不高兴了。你咋能这样顶我爹的嘴！我俩的事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不该咋办就不该咋办！摸骨相替小贫协主席作答，但话太深奥，都快成绕口令了，或许这就是谶言。
　　强烈，刺鼻！满屋都充满了人的血腥！
　　满屋人的血腥，第二次让小贫协主席立马就搜肠刮肚，哇哇的呕吐不停。
　　这是小贫协主席第二次闻到满屋人的血腥而呕吐。这第二次与第一次仅隔一个晚上。第一次就在昨晚。都是因摸骨相一句冷冷的血光之灾而闻到满屋血腥而大肆呕吐的。这第二次呕吐在大队高音喇叭，在今天早上第二次响起时才戛然而止。
　　但小贫协主席没遭血光之灾，完全是摸骨相故弄玄虚，胡说八道。
　　小贫协主席一生最牛逼的大好运程，正在悄悄逼近大队，正在悄悄逼近大队板栗树下天然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