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作品名称:贫协主席(精简本) 作者:者夫 发布时间:2018-09-25 03:54:40 字数:4113
满屋血腥。大队解放军小贫协主席从大队长婆娘白白花花的肚皮上滚下来,就闻到了满屋血腥!满屋人的血腥!这是小贫协主席第四次闻到人的血腥。生产队大队杀猪宰羊打牛棰马,遍地淌满畜生们的血,都没有这么严重。有肉吃嘛。也许是有肉吃,让小贫协主席淡了畜生们的血腥。也许是畜生们,血就不这么刺鼻这么浓郁。这完完全全是人的血腥,满屋都是,浓郁刺鼻!就像老阴阳一锄脑壳就要了神医右派的命,接着又被愤怒的队民,几大板锄就挖了个稀巴烂;神医右派和老阴阳两个人,汩汩流淌的热气腾腾的鲜血,眨眼之间就把大队大板栗树下天然会场,变成了充满恶臭的山湾塘一样血波荡漾,浓郁刺鼻。都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小贫协主席就想呕吐,肚子哗哗响,像刚起的暴洪临悬崖直奔而下,轰轰。转而就是一串响,哇哇。小贫协主席趴在床边连肠子都要吐了出来。下午吃进肚里的两大碗白米饭半碗回锅肉,外加一些白菜和小瓜,都经过胃的整理变成了花花绿绿。这时都一股脑儿从嘴里全倒在了因尿液导致湿度很重,而泛起一层白尿碱的地面上,成了一摊稀牛屎,绿绿花花,大冒热气。
满屋血腥。这是小贫协主席第四次闻到人的血腥而呕吐。每次血腥的烈度都与呕吐秽物的数量成正比例增长,成番番增长,成几何数增长,就像爬梯子,一梯比一梯高,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威猛。但这第四次,比前三次的总和都更加厉害!第一次与第二次仅隔一个晚上。第二次与第三次相隔最久,中间隔着五年时间。第三次与第四次相隔才一个星期,就七天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打个歼灭战,分分钟轻松搞定。死个人,秒秒钟就能完成。事者,四也。四不过三,过了三就出四,四就是事,出四出事,不出则已,一出就是大事,死亡之事!这让小贫协主席蓦然想起了摸骨相和摸骨相的独生女摸女,特别是摸骨相那句冷冰冰的话。
小贫协主席,你有血光之灾!
摸伯,我验起兵了,我是大队解放军!抑制不住兴奋和喜悦,小贫协主席左脚才跨进堂屋,右脚还拖在摇摇晃晃的木门槛上,就直端端抛给摸骨相这句幸福的话。
摸女也在堂屋里。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好看。姑娘十八一朵花,一朵花的未婚妻情窦初开,楚楚动人,妩媚多姿。摸女一脸灿烂,知道未婚夫是大队解放军,就跟着高兴起来,就想上去抱着情哥哥啵一口。摸女都向前蹿了三步,但还是在自己的矜持和父亲的威严下停止了脚步。小贫协主席看出来了,摸女想啵他一口,就如他想啵她一口。欢喜的摸女车转身,埋下头,出得堂屋,一阵小跑,跑进灶房。情妹妹要为情哥哥做碗熟油辣子面,庆贺未婚夫当上了解放军!
小贫协主席,你有血光之灾。戴幅墨镜,即将成为准老丈人,坐在紧挨家神大桌子左侧大板凳上的摸骨相,却冰冰地丢出了一句泼冷水的话,而不是祝福祝贺的话。家神那面墙壁已没了家神没了天地君亲师,而是换贴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彩色像。
冷水浇火!此时就属这种情况,兴高采烈跑来讨口彩求祝福,反倒成了自送上门讨骂求骂,让未来的岳父大人冷冷地弄了个云山雾海,不知所措。小贫协主席好不容易才进得堂屋,沮丧着一屁股坐在靠堂屋门口的凉板凳上佝偻着头,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小贫协主席尴尬难堪,面对毛主席像坐着。毛主席慈祥的面容给了他力量。毛主席还吃过大队的大板栗嘞。刹那间,空白的脑袋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鼓励下恢复了正常。小贫协主席说:
摸伯,给您老人家说过多少回了,让您不要说那些牛鬼蛇神的话。您咋又说了呢?
摸骨相却似一尊神,像庙子里的泥菩萨,坐着一动不动,还不搭腔。
摸伯,你那是封建迷信。又道,这次却不用您了。
摸骨相就是一尊神,入了定,成了佛,还是不搭腔。
你,你——小贫协主席结巴了,毕竟摸骨相是摸女的爹是未来的老丈人。小贫协主席和尚摸脑壳无发,就只好闭起嘴巴,也若摸骨相般坐着一动不动,不说一句话,虽成不了佛,变不成神,但不得不坐着一动不动,还不说一个字。
大桌子上的煤油灯煜煜闪光。瞎子点灯白费油,摸骨相用不着煤油灯。煤油灯是摸女专门为情哥哥点的。煤油灯虽给满屋的黑暗强掺进了些许光明,但微弱的火苗反倒把本来就寂寥的大队之夜,弄得更加的落寞。夜静得可怕!静得连蜘蛛在凹凸不平的黄泥巴墙上爬行的轻响都能听见。但不要奢望有突来的狗叫声,汪汪地打破摸骨相和小贫协主席,因了各自心中不同的波澜起伏,而制造的——这满屋无边无际的无可奈何和尴尬难堪!在无数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中,队民早已一贫如洗,连肚子也填不饱,整天饿得直淌清口水,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大队称肉为嘎嘎,叫人肉人嘎嘎,唤猪肉猪嘎嘎。大队长家那条瘦骨嶙峋,只见骨头架不见狗嘎嘎,干瘪得快走不动路,眼看就要自行趴下的大黄狗,就是大队的最后一条狗,也在前年,被比大黄狗还要饿还要瘦的知青打了牙祭。现在,大队再没有一条狗,连狗屎也找不到一堆,连狗毛也寻不着一根。哪来狗叫,哪来汪汪?来打破这尴尬难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如果那时有钟或者表,一看时间,就只30分钟半个钟头,但在小贫协主席心中,就像旧社会一样漫长。封建迷信中就有这么一句话: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让从没出过远门的小贫协主席只得用他经常批判的这句话来诠释了,他在心里无所适从地大喊:我都在天上过了三天了!难道这黑夜一样的尴尬难堪,还要让我在新中国,再重过三年遭地主老财剥削的旧社会吗?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是啥子老丈人呀?这真是坏分子!这真是货真价实的坏分子!老贫农绝不答应!
这沉寂终于被摸女打破了!摸女只知道情哥哥当了解放军,不知道爹和未婚夫的对话,不知道他俩自弄的尴尬难堪。摸女满脸幸福,端着三碗熟油辣子面,从灶房快手快脚来到堂屋,先递一碗给双目失明的爹,再将第二碗往未婚夫怀里送,可情哥哥却直愣愣坐着不接。摸女道:
咋啦?快端着,趁热吃。
不吃!小贫协主席梗着脖子。
不吃?拉倒!摸骨相的声音高了八度。
小贫协主席的爹妈死得早,是他哥像大队喂条狗样贱带大的。那时大队喂狗,不把狗当宝贝当宠物当儿子当姑娘样惯养。那时的狗,多半是吃点主人剩下的残汤剩水,或者跟猪儿在猪石槽里抢点猪食,或者跑到队口路头吃小孩到处乱屙的屎,以此勉强填一下一辈子都干瘪的狗肚。但这是解放前,解放后没几年就再也喂不起狗了!残汤剩水全进了主人的肚子。猪瘦得长了翅膀飞出猪圈,离开石槽不见了猪影。娃儿屙的屎呢,却养不出一条白蛆。于是狗们就邀二伙三约了倒毙在队口路头,狗鼾也不打就赖在地上,永远不起来,再不回到家里大尽狗职狗责。就这样,和队民相生相伴,源远流长,亲如父子情似兄弟姐妹的狗们,在大队就再也找不到了它们留下的一泡狗屎。就这样,自从有队民那天起,就无怨无悔,陪伴着队民度过无数寂寞的白天和黑夜,走过千年万年,一直走到现在,走成一部辉煌大队发展史的狗们,在大队就再也找不到了它们留下的一根狗毛。就这样,狗们集体背叛了队民,不再为队民看家护院,不再帮队民打猎牧羊,不再给队民当宠物撒欢逗乐。大队书记老说,狗不吃同类,而人要吃同类,人在吃同类时,还把人美其名曰两脚羊,所以狗至今都还有灵魂,而人现目前却没有了灵魂,这就是为啥狗有七条命而人只有一条命的道理;可猫因有九条命而命又太多,都成了九五之尊,所以有九条命的猫就和只有一条命的人,都没有了灵魂;狗的灵魂还很重咧!
小贫协主席就是解放前的一条狗,被他哥贱带大的,但嫂进门后就分家单独过了。都说,单身汉油炒饭,讨了婆娘锅炒烂。可单身汉的日子也不好过,只往肚子里倒清汤寡水,都经常吃了上顿就无下顿。那时大队缺衣少食,物质严重匮乏,刚经历了如城里机关单位、工厂街道吃伙食团,出食堂和三年自然灾害。三年自然灾害得水肿病饿死的人很多,大队饿死了三分之二的人,隔半小时就要拖出一个死人,抬了丢进西山的万人坑,去养满坑白花花的大白拖尾巴蛆。而一切活着的,只因活着,活着即形式,形式就会死亡,只有死亡才有可能成为永恒,或为另一种凤凰涅槃的新生,也才不会把一场恶梦变成另一场恶梦。在大队,毛驴叫猫驴,狼比猫驴多一个字,唤山猫驴。出奇的日怪,人都快死完了,山猫驴就无影无踪,绝了种。能活着出伙食团,又不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被饿死,都是些命大的。小贫协主席就属于命特大的,像猫样有九条命,在饿成一颗瘪米后,照样贱长成人定了亲,马上就要结婚讨婆娘当爹。
小贫协主席穷得叮当响。他那间夹在哥嫂院子中间,不足18平方米的茅草房,既是灶房又是住房,至少兼了吃喝拉撒睡和会客六种功能。里面打了一口可以煮七八个壮汉吃饭的大灶,直直占了三分之一。那摇摇晃晃的大木床,又占了三分之一。屋里除了一灶一床外,再无它物,就连草墪和木板凳都没有一个。摸女家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贫如洗,都是丟个石头进屋连泡菜坛也砸不烂一个。但小贫协主席是贫农,是无产阶级,属于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属于基本如此中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英雄好汉。本来,摸女家也是贫农,但摸骨相老在背地里偷偷摸骨算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于是就被重新划成富农,并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成了富农坏分子。按照基本如此中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自来黑,摸女就跟着爹当了富农坏分子。但摸骨相还是贼心不死,继续大搞封建迷信,动不动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说什么灵魂需要强度,灵魂也有强度,灵魂会熊熊燃烧激情;而道德又使人在很多时候厌烦,伪道德令人齿寒。如此等等,不一而论。
小贫协主席越想越不对头,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就是势不两立,就是尿不到一只尿桶里,但又舍不得楚楚动人的摸女,舍不得未婚妻都是其次,主要是肚子太饿,都肚皮贴背脊了,而熟油辣子面又太香又太让人淌清口水,又还从来没吃过熟油辣子面;再加上楚楚动人的摸女左一个右一个的劝来劝去:
你就吃一口嘛,你就吃一口嘛。
小贫协主席浑身都酥了,都幸福在了摸女啵他一口的勾魂摄魄中,于是就打算豁出去,当一回让糖衣炮弹打中的叛徒,先吃了熟油辣子面再说。这是小贫协主席第一次吃熟油辣子面条,第一次就吃上了咬过嘴的未婚妻摸女的熟油辣子面条;终其一生,小贫协主席就只吃过两次熟油辣子面条,一次风光入伍前,另一次转业归来。风光入伍的熟油辣子面条,小贫协主席正在呼啦呼啦地吃着,吃得津津有味,吃得风光无限。可让小贫协主席没有想到,当他把面条扒拉进肚子把碗刚递给未婚妻,摸骨相又冷冷地将刚进来时撂出的那句话,第二次更冷冷地掷将出来。这第二次可是带了叹号的。
小贫协主席,你有血光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