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六章 谈论文学

　　然而，可怜的西方东方还是白白笑了一场。他徒然用快乐、和蔼的目光环顾四周，才发现对他那个可笑的故事做出的反应……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代一录坐着保持阴郁的沉默，其余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只有原来如此面带淡淡的笑容，预料着西方东方即将遭到的叱责；而西方东方窘得要命，涨红了脸。这正中一代一录之下怀。
　　“你说完了没有？”他终于摆开阵势询问尴尬的讲故事者。
　　“说完了，一代一录。”
　　“你很高兴是不是？”
　　“你问这干什么，一代一录？”可怜的舅舅怅然作答。
　　“现在你痛快些了吧？朋友们在愉快地谈论文学，你煞风景地把人家的谈话打断，从而满足你自己好出风头的浅薄心理，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得了吧，一代一录！我是想让你们大家都开开心，可你……”
　　“开心？”一代一录勃然大怒，嗓门也提高了，“可是你只会使人心烦，而不是开心。开心！你那个故事几乎是不道德的，你可知道？当然，我不说它有伤风化……刚才你凭着罕见的鄙野情操宣称自己嘲笑了一位纯洁无辜的女子，原因仅仅在于她没有荣幸博得你的赏识。而你还想强迫我们发笑，也就是为你，为粗鄙的不体面行为喝彩，理由仅仅在于你是这座一代一录农场的老板！随你的便，老板，你可以去物色一批闲人、帮手、牌友，甚至可以从远方把他们召来增强你的跟从阵容，而不惜损害直率和坦荡的襟怀；但是一代一录永远不会谄媚，不会帮闲，不会充当你的帮凶！别的我不敢担保，这一点我敢向你担保！”
　　“喛，一代一录！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一代一录！”
　　“不会的，老板，我早就看透了你，我对你彻底了解！你好出风头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你妄想赢得不可企及的诙谐名声，可是你忘了俏皮碰上厚皮非磨钝不可。你……”
　　“得了吧，一代一录，看在祖宗的份上！当着这么些人，你也得留点儿面子！不过，你不给面子也不要紧。因为人生在世几十年，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学会修剪日常的烦恼，也是生活的必修课。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生活还是这般的生活。如果人生注定要充满烦恼，那么就让我们学会以一颗平常的心去面对；纵然纷扰纷至沓来，我心仍可清净无染。烦恼去哪儿了？烦恼在心外；事来无所受，青天过浮云。”
　　“大家看看，大家听听，你的这种态度真叫人痛心哪！老板，现在我就不可能保持沉默了。不错，我穷，我的衣食，还要仰仗于你的母亲。别人还以为，我保持沉默是拍你的马屁；而我不愿让某一个乳臭小儿把我当作你的帮闲！也许，我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甚至有意识地强调了我的正直和坦率；我不得不有意识地几乎走到不礼貌的边缘，因为正是你自己把我置于这样的境地。你对我太傲慢了，老板。旁人简直会把我当作你的奴仆、你的食客。你乐于当着生人的面羞辱我。事实上，我跟你是平等的，你听见没有？在一切方面都是平等的。甚至可以说，我住在这里，是我给你面子，而不是你加惠于我。我被人羞辱，所以我必须自夸自赞……这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能不说，我必须说，必须立即反对；故而我直截了当地向你宣布：你的妒忌心重得惊人！
　　“举例说：你看到别人在纯朴而友好的谈话中，很自然地显示出知识广、读书多、趣味高；你就心里不痛快，浑身不自在，寻思着：‘我也要显示一下我的学问和趣味！’可是，请问你懂得什么趣味呢？对于高雅的事物，你的理解力……恕我直言，老板，你就跟一头公牛对牛肉的理解差不多！我承认这话说得比较粗率，不够婉转；但至少是坦白而公正的。这话你从拍你马屁的人那里是听不到的，老板。”
　　“嘿，一代一录……”西方东方本想插话，可是话头被一代一录抡去了。
　　“你的这句‘嘿，一代一录’，在我意料之中。足见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好吧，这事我们回头再谈。现在，请允许我也来让在座诸位开开心，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唱主角。原来如此！你看见过这人形的海怪没有？我已经对它观察了很久。你瞧瞧：它简直想把我吃掉，活生生地整个儿吞下去！”他指的是四季常青。这位老人站在门旁，眼看自己的老板遭到这般申斥，是心痛难忍。“我也要请你看一出好戏开开心，原来如此。喂，你这老鸹，过来！劳你驾靠近一点，四季常青！看到没有，原来如此，这就是四季常青；由于村野粗鄙，作为一种惩罚，正叫他在学外国话。我要像远古人类驯化野兽那样驯化这里的习性，只是不靠歌曲，而是靠外国话。喂，外国人，吊儿朗当。他最讨厌人家称呼他吊儿朗当什么的……你的功课记熟了没有？”
　　“背下来了。”四季常青垂头丧气地答道。
　　“那么，你会说外国话吗？”
　　“是的，先生，会一点儿……”
　　不知道是由于四季常青咬着字眼说那句外国话时的姿态忧伤得可笑，还是大家猜到来一代一录欲引起哄堂大笑；反正四季常青刚一张口，所有的人立刻笑得不亦乐乎，甚至市长夫人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的母亲仰靠在沙发背上，用手帕掩面尖声狂笑；最滑稽的是，四季常青看到考试变成了这么一回事，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自怨自艾地说：“没料想活到这把年纪，还丢这样的丑！”
　　一代一录听着，蓦地一震：“什么？你说什么？你敢放肆撒野？”
　　“不，一代一录，”四季常青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的话谈不上放肆撒野，我这种人也不应该在你这样的天生就是大人物面前放肆撒野。但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老天爷赐予的形象。我今年六十三岁了，我的父亲还记得日本小鬼子那帮恶魔；而我的爷爷是跟老板的爷爷一起参加了革命，被吊死在同一棵白杨树上的……愿老天爷保佑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还在一起。因为这个缘故，我家和老板家保持了几代人的交往。一代一录，我虽然是个最最普通的人，但有生以来还没有丢过像刚才那样的丑！”说完最后几句话，四季常青摊开双手，抬起头来。西方东方坐立不安地注视着他。
　　“算了吧，算了吧，四季常青！”最后，西方东方只得这么喊道，“别唠叨了，算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一代一录说着。他的脸色略略泛青，却强作微笑。“让他说嘛，反正这都是你造成的恶果……”
　　“我就是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四季常青异常激奋地继续说。“什么也不必隐瞒！手脚可以捆绑起来，舌头却束缚不住！一代一录，我在你面前是最最卑贱不过的，一句话，是个帮工，可你照样不饶过我。但我还得照料你，讨好你。你要是坐下来写书，我有责任不让闲人来打搅你。该效劳的事，我心甘情愿去做；可是，你不应该要我这大把年纪学洋狗叫，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丑！如今，我连帮工临时居住的房间也不敢进去。因为他们都管我叫外国人。不，一代一录，不光是我一个傻瓜这样说，不少好人也开始众口一词地说你现在变得很凶，而我们的老板在你面前连个三岁小孩都不如。说你出身虽然是市长之家，而且你自己，也曾升到跟市长差不多的头衔；心肠却非常凶狠，十足像个讨命的恶鬼。”
　　四季常青说完了，红头火柴高兴到了忘其所以的程度。而一代一录坐在那里，置身于发怔的众人之间；四季常青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仿佛遭到的当头棒喝之后，还没有能够苏醒过来。仿佛此刻他还在考虑：应该发作到什么程度？最终，爆炸是接着发生了。
　　“什么？！他竟敢骂我！这不是造反吗？！”一代一录尖声嚷着从椅子上跳起来，市长夫人也跟着他跳起来，两手一拍，一台乱哄哄的群戏开演了。西方东方赶紧把惹祸的四季常青推出去。
　　“把他铐起来，铐起来！”市长夫人嚷道。“西方东方，马上把他送到公安局派出所去！要不，你休想认我这个妈。马上把他捆起来，把他送去坐牢！”
　　“放肆！”一代一录嚷道。“一个奴才，混蛋！下贱东西，竟敢骂我！他、他还不配做我的擦鞋布！竟敢骂我恶鬼！”
　　这时，红头火柴怀着不同寻常的决心走上前去：“我得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同四季常青的意见完全一致。”他说时直接逼视一代一录的眼睛，并激动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