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 七章 幸运 不幸

　　这一着大大出乎一代一录的意料之外，致使他最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又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喊出声来，恶狠狠地向红头火柴责问；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红头火柴。“你是什么人？”
　　“一代一录……”完全没了主意的西方东方，只得开口回答。“这是我的外甥红头火柴……”
　　“大学者！”一代一录吼叫起来。“这么说，他就是那位大学者？不，老弟，你在吹牛！你没到过冰天雪地！此地不是省城，你蒙不了人！我才不理你的什么呢！在你是……在我们看来却是：‘不，老弟，你还差远呢！’学者！我忘掉的有你知道的八倍那么多！你算是哪档子学者？！”若非人家拉住他，红头火柴觉得他会挥拳向自己猛扑过来。
　　“他喝醉了。”于是红头火柴说着，困惑地环顾周围的人。
　　“谁？我？”一代一录叫道，连声音都变了。
　　“是的，就是你！”
　　“喝醉了？”
　　“喝醉了！”
　　这更让一代一录无法忍受了。他无法为自己辩白，只得像被架到屠刀下面发出一声没命的尖叫，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市长夫人似乎想昏倒，但想了一想，还是跟着一代一录跑出去为妙。在她之后，别人也纷纷跑去，西方东方跟在最后。当红头火柴定下神来，举目四顾时，屋子里只有白云蓝天一个人。他正笑嘻嘻地搓着一双手。
　　“刚才你要我提醒你讲一个红十字会的故事。”他用令人肉麻的语调说。
　　“什么？”红头火柴莫名其妙地问。
　　“刚才你曾要我提醒你讲一个红十字会里的故事……是一段笑话……”
　　红头火柴奔到阳台上，再从那边跑进花园。此时，他只感到天地在旋转……在花园里，红头火柴徘徊了许久。他是气恼，又是对自己极度不满，一边思忖着：现在该怎么办？这时，夕阳西下。忽然，在折向一条暗沉沉的园径的拐角处，他跟白云飞歌打了个照面儿。她眼睛里噙着泪水，一方巾帕拿在手里，在用它擦眼泪。
　　“我在找你。”她说。
　　“我也在找你。”红头火柴回答道。“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疯人院里？”
　　“完全不是在疯人院里。”她定睛看了红头火柴一眼，气冲冲地说。
　　“既然如此，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舅舅份上，请给我出个主意吧！舅舅现在到哪儿去了？我可以去找他吗？遇到你，我很高兴：你也许能指点我一些门径。”
　　“不，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我自己刚从他那里来。”
　　“他在哪儿？”
　　“谁知道？也许又跑到菜园子里去了。”她忿忿然说。
　　“怎么到菜园子里去了？”
　　“一代一录上个星期曾叫嚷不愿意留在宅子里，突然往菜园子里跑；在窝棚里拿了一两把铁锹，开始刨菜畦的土。我们都感到奇怪：莫非他发疯了不成？他说：‘为了不让人家以后指责我白吃饭，我要自己耕地；种出我在这里吃掉的粮食，用劳力换衣食……然后离开此地。是人家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于是，大家都哭了；只差点儿没向他下跪，并夺去他的铁锹。可是他一个劲儿地刨土，把种着的大头莱全刨了出来。那一回让他尝到了甜头，说不定现在还要演一次。他这人干得出来。”
　　“而你……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居然这样沉得住气！”红头火柴怒不可遏地喊道。
　　她举起亮闪闪的眼睛看了红头火柴一下。
　　红头火柴说：“对不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听我说：你是否知道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不……”她答着，脸上泛起了红晕。从她的俏丽面庞上，看得出心情似乎相当沉重。
　　“请你原谅，”红头火柴继续说，“现在，我心里乱得很，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开始谈这件事……尤其是跟你……不过反正都一样！依我看，在这类问题上最好开门见山。我承认……不，我想说……你是否知道舅舅的意思？他命我跟你处对象……”
　　“哦，这是胡扯到哪儿去了！请不要提这件事！”她急忙把红头火柴的话打断，脸刷地涨得通红。
　　红头火柴则被弄得稀里糊涂，在说：“这怎么是胡扯？明明是他写信给我的。”
　　“他果真给你写了信？”她反应敏捷地说。“啊，这个人哪！他还答应过不写信的！真是胡扯淡！天哪，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红头火柴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我的作法太冒失、太莽撞……然而，偏偏逢上那样的时刻！你想想：天知道我们处在什么环境之中……”
　　“哦，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不要道什么歉！请相信我，我听这话已经够难受的了。其实，你不妨思考一下：我自己也想跟你谈谈，以便了解一些情况……唉，真要命！他到底给你写了信！这是我最担心的一件事！我的天，这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而你竟信以为真，反倒赶到这里来？唉，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局面！”她毫不掩饰自己懊恼的心情。
　　红头火柴现在的处境，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羡慕。“老实说，我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波折……”他怀着极度困惑的心情说，“相反，我心想……”
　　“啊，你已经想过了？”白云飞歌以略带讥讽的口气说，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样吧，你把他写给你的那封信给我看看。”
　　“好的。”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别见怪；我心里够苦了！”她用央求的语调说，同时却有一丝嘲弄的微笑轻轻掠过她的樱唇。
　　“哦，请不要把我当作傻瓜！”红头火柴急躁地大声说。“是不是你对我怀有成见？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我的坏话？是不是因为你看到了刚才我在那里出洋相，所以……我自己也明白，此刻我站在你面前显得多么愚蠢。请不要笑我！我说话一定语无伦次……这一切全怪我正好处在二十三岁这个该死的年龄！”
　　“哦，天啊，这又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要知道，凡是二十三岁的人，等于在脑门子上有字写着，就像我这般；比如刚才我磕磕绊绊闯到屋子中央，或者此刻在你面前的样子，便是如此……这是个可恶至极的年龄！”
　　“哦，不，不！”白云飞歌一边答道，一边克制自己，险些笑出来。“我深信你善良，又可亲，而且聪明。说真的，我这是由衷之言！只是……你的自尊心很强。这一点还可以纠正。”
　　“我觉得，我应该有这么点儿自尊心。”
　　“不，刚才你受了窘……到底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进门的时候绊了一下！你怎么能够让你那善良、慷慨，曾经给你那么多恩惠的舅舅遭人耻笑？明明是你自己的举止可笑，为什么你要把可笑的都推到他身上？这是不应该和不光彩的！这有损于你的荣誉；老实告诉你，当时我对你非常反感，确实如此！”
　　“这是事实！我蠢极了！甚至可以说，我干得很卑鄙！你识破了这一点……我已经受到惩罚！你可以骂我、笑我，但请听我说：也许你最终会改变你的看法。”红头火柴在一股奇怪的感情带动下，补充着，“你对我的了解还很不够，以后你有了较深的了解，那时……也许……”
　　“唉，把这次谈话搁一搁吧！”白云飞歌显然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好，好，先搁一搁再说！可是……我在什么地方能再见到你呢？”
　　“你问这做什么？”
　　“你我之间总不可能已经把最后一句话也都说完了，白云飞歌……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你约我会一次面，哪怕就在今天也行。不过，现在天色已经不早。这样吧，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明天早晨，我特地关照他们一早就把我叫醒。你知道，那里的池塘边上有一只亭子。我还记得，我知道怎么走。小时候，我毕竟在这里住过。”
　　“约会！何必约会呢？此刻我们本来就在谈嘛。”
　　“但是此刻，我还一无所知。白云飞歌……我先得从舅舅那里了解全部情况。到头来，他总应该向我和盘托出。那时，我也许会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不，不！这要不得，要不得！”白云飞歌急忙说，“我们这就把一切都彻底解决，今后再也别提了。你不要到那只亭子里去空候，我决计不会去的：请你完全抛弃这个荒唐的念头，我向你郑重提出请求。”
　　“这么说，舅舅像个疯子似地跟我开了个玩笑？”红头火柴在一阵难以忍受的恼恨刺激下嚷道。“那么，他把我召来做什么？等一下；你听见没有，这是什么声音？”
　　他们离宅子没有多远。从洞开的窗户传来刺耳的尖叫，和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