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五章 慷慨陈词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那么，我……跟你的意见一致。”余何任意无精打采地勉强回答。
　　“你总是跟我的意见一致！简直叫人都听腻了。”一代一录说。“我坦率地告诉你，余何任意，”在沉默片刻后，他又对余何任意说，“我敬重不朽的鲁迅，不是因为他的文学著作，不是因为他的《狂人日记》，也不是因为他的《百草园》，恰恰是因为他写了《呵Q正传》；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这部具有纯粹民族性的作品将千古传诵！它是再伟大不过的小说！”
　　“对极了，对极了，对极了！伟大的小说！鲁迅是一位好人！我记得从前读过；他还给了一个穷学生一块银元，然后望空流泪，意境崇高的一笔。”西方东方连声附和着，高兴得容光焕发。可怜的西方东方！他怎么也忍不住要加入这种无聊的学术性谈话。一代一录阴冷地一笑，没有作声。
　　“其实，如今的作品写得也挺吸引人，”原来如此的母亲小心地插话。“例如《尘埃落定》。”
　　“嗯。”一代一录似乎表示遗憾。“可惜，他写的是一个傻子与农村的事！总是在写农村，现代社会在消灭农村，可见乡村文学过时了。”
　　“对！过时了，农村？”这下西方东方来劲了。文学对他来说，可以是完全的门外汉。但农村，他却是手到擒拿。他敢打保票，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擅于此道了。所以，他立马接口说，“好哇！在哪一个省？”
　　一代一录顿了一下，向西方东方注视半晌，然后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我倒要请教一个常识问题，我作为一个读者：何必知道他有农村？如果有……那我就向你表示祝贺！然而这一点被写得非常可爱，非常幽默！他的俏皮话在喷溅，在迸涌，在沸腾！简直是俏皮话的矿泉！是啊，写作就应该像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写作起来也正是这个样子，如果我同意为杂志撰稿的话……”
　　“也许写得更好。”白云蓝天恭谨地说。
　　“文章读起来甚至有一种音乐感！”西方东方只得在一旁帮腔。
　　一代一录终于发作了：“老板，”他说，“请你……当然是尽可能委婉地请求你……不要妨碍我们，让我们安安静静结束我们的谈话好不好？你在我们的谈话中不可能发表见解，你不可能！不要干扰我们愉快的文学谈话吧！你还是经营你的农村，喝你的茶，但……不要去管文学。文学决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失，我向你担保！”
　　这已经超越一切无礼行为的极限！红头火柴简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一代一录，你不是自己说过有音乐感吗？”遭到抢白的西方东方只得可怜巴巴地说。
　　“不错。但我说的是内行话，说得恰到好处，可你呢？”
　　“是啊，我们是凭智慧说话的。”白云蓝天一边应道，一边围着一代一录。“我们的智慧实在不多，还得从别处挪用；只够对付两篇，要不然；三篇也管得了，我们的智慧就有那么多！”
　　“这么说，我又说走了嘴！”西方东方便给自己下了结论，展现出他那好好先生的笑容。
　　“至少你承认了。”一代一录道。
　　“没关系，没关系，一代一录，我不动气。我知道你是以朋友的身份，以亲人的身份，以兄长的身份制止我的。我自己曾允许你这样做，甚至要求你这样做。这是很中肯的，十分中肯！这是为我好！我表示感谢，并接受这份好处。”
　　红头火柴的耐性正在枯竭。他在这以前凡是道听途说，了解到的有关切一代一录的情况，总觉得言过其实。而现在，一切经他亲眼目睹之后，他的惊愕无法限量。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理解；为何一方如此蛮横无礼，如此厚颜无耻地称王称霸，而另一方却如此甘心屈从，如此轻信可欺。其实，连他的舅舅也被这样蛮横无礼的态度窘住了。这是看得出来的……于是，他急煎煎地想跟一代一录发生接触，跟他较量较量，设法冲撞他，火药味不妨浓一些，以后的事就不去管它！这个念头在鼓舞着红头火柴。他留神寻找机会，在等待中连他手中的茶杯都被搓得咯咯叫。机会还没有捞到。因为那个一代一录坚决不理睬他。
　　“对，你说得对，一代一录，”西方东方在接下去说。他是竭力地想定下神来，设法多少冲淡一下刚才那番话的不愉快气氛。“你的话千真万确，一代一录。谢谢你。应当先懂行，然后发表见解。我认错！我已不止一次处在这样的境地。红头火柴，你想想，有一次我甚至去监考……你们在笑！不信，且听我道来！我真的当过监考，就这么档子事。人家请我到一所学校去监考，让我跟主考入座在一起，算是给我面子，反正有一个空位。老实告诉你，我甚至吃了慌，吓得要命。心想：我对哪一门学科都一窍不通哇！怎么办？我以为马上就要把我叫到黑板前面去！可是后来，嗳！心不慌了；我甚至自己提了几个问题，例如：孔子是什么人……等等。总的说来，答得都挺好；后来吃了一顿便餐，还喝了葡萄酒……共祝繁荣昌盛。那是一所出色的学校！”
　　一代一录和原来如此听后，笑得前俯后仰。
　　“后来，我自己也乐了好一阵子。”而西方东方依旧大声说着，还极其随和地笑着。看到大家都乐了，他心里也很高兴。“不，一代一录，算了吧！我保管把你们大家都逗得乐呵呵的。我来告诉你们有一回我出洋相的经过……你可以想象一下，红头火柴。那时，我随部队驻扎在沙漠边缘……”
　　“请问老板：你的故事是不是讲起来太长？”一代一录打断了他的话头。
　　“啊，一代一录！这故事妙不可言，委实能把人笑死。你只要听一下，保管满意。真的！我把自己出洋相的经过说出来。”
　　“我随时乐于恭听你的故事，只要是这一类的。”原来如此说着打了个哈欠。
　　“没法子，只好听吧。”一代一录作无可奈何状说。
　　“真的，保管满意，一代一录。我想说一说有一次我是怎么出洋相的，原来如此老夫人。你也听听，红头火柴。这故事甚至有教育意义。当时，我们站在沙漠旁边……”西方东方得意洋洋地说着，话快得象绕口令。他心又急，偏偏带着无数插入句。当然，每当他开始讲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时总是这样。“我们刚到，当晚就去看演出。那时，那个小妞还是位出类拔萃的女演员：跟一个中尉私奔是后来的事。逃跑时，连戏也没演完，台上的幕就这样落了下来……我说，那个中尉的本领可大了，喝酒；说俏皮话，样样在行。他不光是个酒鬼，还愿意跟三朋四友一起打发时间。但只要他真正喝上了劲儿，就会把什么都忘记了：住在什么地方？是哪个国家！自己姓甚名谁……总之，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但实质上是个出类拔萃的好人……
　　“言归正传，当时我坐在演出台前的场地上。幕间休息时，我站起来；碰上了过去同营的一个战友难以为情……我可以告诉你们，那真是独一无二的好人。不过，当时我们已经有六年左右没见面了。他上过战场，挂满勋章；我在不久前听说，现在他已经是个团级干部了……改任文职，升得很高了……不用说，我们见了面都很高兴，互相叙说着。在我们旁边坐着三位女士，左边那一个长着一张世上少有的丑脸；事后我了解到，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女人；一位贤妻良母……可我这个傻瓜，竟冲着难以为情脱口说道：‘老弟，你可知道打哪儿跑出来这么个丑八怪？’他说：‘哪一个？’我说：‘喏，就是那一个。’他说：‘那是我的堂姐。’
　　“见鬼，这有多么糟糕啊！你们不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想补救一下，就说：‘不，我指的不是那个。你的眼力也太不济了！瞧，坐在那边的一个。’
　　“‘她是谁？’我问。他说：‘那是我妹妹。’真是倒霉透顶！偏偏他的妹妹长得像花儿似的一朵，好看极了！穿戴又整齐……总而言之，可爱的不下于天使；后来听说，她嫁给一位出类拔萃的好人；他们是私奔的，自作主张结的婚；现在所有这些风波都已经平息下来了：他们生活得很富裕，双方的父母也都满心喜欢！当时我急得直叫：‘哎，不是！不是那个！’其实，我是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我钻下去。他说：‘你是指中间的那一个？’我说：‘对，正是中间那一个。’他说：‘哎呀，老兄，那是我老婆。’
　　“我们在这里谈谈无妨，那位女士简直象糖粉捏成的仙子！谁都乐意一口把她吞下去……当时我只好说：‘你见过地地道道的傻瓜没有？你面前就有一个，这颗脑瓜也在此地：砍吧，别手软！’他哈哈大笑。散场时，他介绍我跟那三位女士见了面，想必他把刚才的一番话告诉了她们。这调皮鬼。反正他们笑得特别乐和！说实在话，我从来没有度过这样快乐的时光。你瞧，一代一录！老兄！有时候一个人会出多大的洋相！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