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 三章 马屁舞

　　谁知，本来可以太平无事，偏偏又冒出马屁舞的这一段公案。
　　在这里，必须指出，何必当初舞跳得非常出色，这是他的一大特长，甚至近乎天赋。他跳起舞来劲头十足，有无穷无尽的热情；尤其爱跳马屁舞（这是当地农场工自发跳的一种舞）。倒不是他特别欣赏舞蹈中那个，浮躁农场工的轻薄冒失和至少是莫名其妙的行为。不，他喜欢跳马屁舞纯粹是由于听到了马屁舞曲，他就绝对不可能不随着乐声起舞。
　　晚上有两三个来亚细亚农场打工的和几个开车的司机，还一个会吹葫芦丝的花匠，甚至还有在亚细亚农场工的几位女士，偶尔在别墅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围成一个圈子，离一代一录远远的。先是音乐和各种舞蹈，临了少不得要轮到马屁舞。由各种古怪的乐器组成的乐队，由负责维修大型农业机械的高级工匠指挥得十分出色。那时，何必当初的模样确乎值得一看。他手舞足蹈得忘其所以，在观者的喝彩和笑声鼓励下直跳到筋疲力尽。他尖叫，狂喊；大笑，拍掌；好像有一股他所不能控制的、外来的、不可知的力量，拖着他跳舞。而他是跺着鞋跟固执地拼命赶上愈来愈快的节奏，这是他真正获得享受的时刻。本来这一切都挺好，挺快活。然而可脑，关于马屁舞的风声终于传到了一代一录的耳朵里。
　　一代一录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叫人去把西方东方叫来。“老板，我只想向你了解一件事，”一代一录开言直说。“你是发了誓一定要把这个不幸的白痴毁掉，还是没有横下这条心？如果你已经横下一条心，那么我立即撒手不管。如果还没有，那么我……”
　　“怎么回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西方东方惊恐地叫了起来。
　　“还问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他在跳马屁舞？”
　　“那……那又怎么了？”
　　“还问那又怎么了？”一代一录尖声喊道。“你身为他们的老板，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他们的父亲，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倒要问一问，你对于马屁舞曲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你可知道，这首边跳边唱的歌舞曲描写一个令人作呕的农场工喝醉了酒，企图做出最不道德的行为？你可知道，那个道德败坏的人起了什么邪念？他践踏最珍贵的人伦关系，可以说是用他那双惯于践踏小酒店地板的靴子把伦常踩得稀巴烂！你可明白，你的回答伤害了我最崇高的情感？你明白不明白？”
　　“可是，一代一录……这不过是一首歌曲罢了，一代一录……”
　　“不过是一首歌曲罢了！你还好意思向我承认，你作为上流社会的成员，作为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父亲，而且是一位人物，居然知道这首歌曲！不过是一首歌曲罢了！可我确信这首歌曲来自实际发生的事件！还说不过是一首歌曲罢了！哪一个正派人能脸也不红地承认他知道这首歌曲，哪怕只是听到过这首歌曲？你说，哪有这样的人？”
　　“一代一录，既然你这样问，你不是也知道了吗？”被逼急了的西方东方心直口快地回答。
　　“什么？我知道？我……我……你说我！太欺负人了！”一代一录突然大喊大叫着，一边从椅子上蹦起来，恼恨得几乎气闭。西方东方万万没料到会逼出这样使他措手不及的回答。
　　没有人愿意描绘一代一录这时的愤怒。西方东方由于自己的答话不成体统和不识时务，丢脸地被赶出这位卫道者的视野。从此，一代一录发誓要把何必当初在跳马屁舞的时候当场逮获。从这天晚上开始，在别人都以为他——一代一录干着什么事情的当儿，他偏偏溜到花园里，绕过树篱、钻进草丛，从那里老远就能看见亚细亚农场的普通人们跳舞的那块空地。他像猎人捕鸟似地窥伺着可怜的何必当初，津津有味地想象着；如果得手的话，他非闹得整个亚细亚农场鸡犬不宁，特别是要西方东方出洋相。
　　一代一录不辞劳累的苦心终于如愿以偿。很快，他撞见了跳马屁舞的人！由此可以理解，当西方东方看见何必当初在哭，听到红头火柴进来通报；紧接着，在这乱纷纷的时刻，当一代一录本人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为什么要急得直扯自己的头发。
　　红头火柴怀着紧张的好奇心，打量着一代一录先生。四季常青说他是个貌不出众的普通人，果然没有贬低他。他身材矮小……头发里已杂有霜华，鼻尖弯成鹰钩状，整个脸盘布满细密的皱纹，下巴上长着一个很大的瘊子；他的年龄将近四十岁，进来的时候悄没声儿，不紧不慢，眼睛朝下。但是最狂妄不过的自负神气，流露在他的脸上和整个架子十足的体态之中。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竟穿着睡衣。尽管属于中外合壁的款式，但毕竟是一件睡衣，而且趿着拖鞋；他不系领结的衬衫衣领是按童衫试样翻开着，这使他的模样儿显得异常可笑。
　　一代一录走到一张空着的圈椅跟前，把它向桌旁挪近些，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便坐下来。就这样，一分钟以前笼罩整个茶室的混乱和激动，顷刻间一扫而尽。一切声音均告戛然而止，简直连一只苍蝇飞过也能听得见。市长夫人变得绵羊一般和顺。这个可怜的女白痴向一代一录谄媚的那股劲儿这下充分显示了出来。她对这件宝贝怎么也看不厌，眼睛盯着一代一录不放。蓝天非诗小姐龇牙咧嘴地搓着手；而可怜的冯辉月梅显然吓得在发抖。西方东方则立刻拍手道：“倒茶，倒茶，妹妹！多加点儿糖。妹妹，一代一录午睡后喜欢喝甜一些的茶。你不是喜欢甜一些的吗，一代一录先生？”
　　“现在，我无心喝你的茶！”一代一录慢慢腾腾地说着，煞有介事地把手一甩。“你反正只要甜一些的，什么都行！”
　　一代一录这几句话，以及他进来时那份郑重其事，实则可笑透顶的神气，立刻引起了红头火柴的极大兴趣。他很想知道这位自命不凡的大人物的厚脸皮最终会达到何种程度，会弄到如何忘却礼数的地步。
　　“一代一录老先生！”西方东方叫了一声。“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外甥红头火柴，刚到不久……”
　　一代一录把红头火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感到奇怪，老板，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打断我的话？，”有了半晌意味深长的沉默之后，一代一录说。连正眼也不给红头火柴一个。“别人在跟你谈正经事，可你……天知道在……东拉西扯些什么……你看见了何必当初没有？”
　　“看见了，一代一录老先生……”
　　“啊，看见了！既然看见了，我再让你看看他。你可以欣赏欣赏你的这件杰作……我是指道德意义上的杰作。过来，你这个白痴！过来，你这白脸混蛋！来呀，来！别怕！”一代一录叫道。
　　何必当初抽抽搭搭地走过去，张着嘴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一代一录洋洋得意地望着他。“我故意把他叫做白脸混蛋。”他说着在圈椅里懒洋洋地张开四肢，脸稍稍转向坐在旁边的原来如此，“你也知道，我一向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婉转些。事实必须是事实，无论用什么去掩盖垃圾，它仍旧是垃圾。那又何苦说得婉转些呢？无非是自欺欺人！只有俗物的愚蠢脑瓜才认为必须讲究这种无谓的礼数。请你来评断一下，你是否能从这张嘴脸上找出美好的东西来？我指的是高尚、美好、端庄的气质，而不是什么漂亮的脸盘子。你说有没有？”
　　一代一录说得很轻松，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傲岸的冷淡口气。
　　“从他身上找出美好的东西来？”原来如此摆出一副可恶的随便姿态说道。“我觉得这不过是一块不坏的烤肉，如此而已……”
　　“今天，本人走到镜子前面照了一下。”一代一录继续说，他庄重地不用“我”这个代词。“本人丝毫不以美男子自命，但也不由自主地得出一个结论：这双眼睛里毕竟有一种气质使本人区别于何必当初之辈的气质。包含在这眼睛里的乃是思想，生活和智慧。本人并非自吹自擂。本人是指我们这个层次而言。那么，据你看，在这行尸走肉身上会不会有一小块灵魂，哪怕只是一小片？不，原来如此，你仔细观察一下。这班来自亚细亚农场打工的人完全没有思想，没有理想；只知道吃肉，可他们的面色却总是滋润得可恶，庸俗而又愚蠢地滋润！你愿意了解一下他的思维发达程度吗？喂，你这个活宝！你走近些，让别人欣赏欣赏！你张大嘴巴做什么？想吞下一条鲸鱼还是怎么着？你好看吗？立马回答。你好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