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 二章 母马公牛

　　“这太有必要了！”一代一录为自己这个荒唐的主意辩解道，“这太有必要了！他老是在市长夫人身边，万一夫人忘了他不懂外国话，比方冲着他讲一句拿一块手绢给我……他应当马上理会，马上做到！”可是，不但没法教何必当初说外国话，甚至他嫡亲的叔父；在亚细亚农场里帮忙炒菜和煮饭的何必那个，当真是一心一意想教他认汉语字母；也早已撒了手，把识字课本搁置在架子上。因为何必当初对于念书认字，笨得实在够呛。不管什么方法教他，他也学不会。
　　这且不说，还由此还惹出一场风波来。原因是亚细亚农场中，其他农场工都取笑何必当初，管他叫外国人。而且，跟随西方东方多年的四季常青也公然否定学外国文的好处。一代一录得悉后，大发雷霆，便强迫反对者四季常青本人学外国文作为惩罚。使右得可以如此生气地外国文事件就是由此而引起。在懂得规矩这个问题上，何必当初更糟糕可以。一代一录怎么也没法子按自己的意愿教育何必当初。尽管禁之再三，何必当初还是照样每天早晨来向他汇报自己做了什么梦。而一代一录则认为这是极度有失体统的行为，但何必当初却依然故我。不用说，为了这一切，倒霉的首先就是西方东方。
　　“你可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你可知道？”一代一录为了取得更大的效果，往往选择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大叫大嚷着。“老板，我的老板！你可知道，你长期娇纵的做法已导致了什么结果？今天他把餐桌上的一块馅饼吃下去以后，你可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你过来，过来！你这个荒唐小子，过来，你太荒唐了，你这个红腮帮子的白痴！”
　　何必当初走过来，一边哭，一边用两只手擦眼泪。
　　“你把馅饼吃下去以后，说了什么话？你当着大伙的面再说一遍！”
　　何必当初不敢回答，只是伤心地哭着。
　　“既然这样，我就来替你说吧。你拍了一下自己饱鼓鼓的臭肚皮，说：‘这馅饼让我吃了一个饱，就象母马肚子里填满肥皂！’请问老板，在有教养的人中间；尤其在上流社会里，难道有这样说话的吗？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快回答！”
　　“是……的！……”何必当初抽噎着承认。
　　“好，那你现在告诉我：难道母马吃了肥皂不成？你在哪儿见过这样一个吃肥皂的母马？你说呀！让我对这位了不起的母马也好有个概念！”
　　一片沉默。“那我在问你，”一代一录紧逼不舍，“这母马究竟是谁家的？我想见见母马的主人，跟他认识一下。你说，他到底是谁？是当官的，天文学家、诗人、军人，还是农场工？总得有个人吧。你回答呀！”
　　“是……个……农场工……的。”何必当初终于一边回答，一边还在哭着。
　　“谁家的农场工？他的老板是谁？”
　　然而，何必当初怎么也说不出母马的主子是谁家的农场工。可想而知，结果是一代一录一怒之下从屋子里跑出去大喊大叫，说别人眼里没有他。市长夫人又晕厥了过去。而西方东方则诅咒着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对，所以在想如何向所有的人赔礼道歉。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他甚至在自己的房间里走路也要踮着脚不敢出声。因为他要考虑如何道歉更真诚。因为很多时候给人道歉不是因为谁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是出于下意识，或者违心地进行了道歉。这样的道歉自然没有真诚可言，也不可能获得对方的谅解。
　　心理学家研究发现，女性比男性更频繁地进行道歉，她们常常不假思索地对很多事性都道歉。“对不起”这个词比较常用，很多时候在打扰别人的时候常常是下意识地说一句。但其实，这并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它并不符合道歉作为表达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懊悔的定义的标准。有时，其人并不想道歉，但却碍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道歉时，往往也会以不情愿的语气，说一句“对不起”这都是不真诚的表现。一个标准的道歉绝不简单的“对不起”，道歉的正确姿势应该包含这六个元素：表达了后悔，解释哪里出了错，承认要承担的责任，接着做悔改宣言，提供纠正错误的方法和请求原谅。
　　所以西方东方考虑了许久许久才决定不采用道歉的方法，理由除上述外，还有一个理由是偏偏在发生母马吃肥皂事件的第二天。何必当初早晨到一代一录那儿去的时候，已经把母马的事和昨天吃的苦头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竟然说出一个与道歉无关的事件，他告诉一代一录自己梦见了一头白公牛。
　　这还了得！一代一录的愤慨简直无法形容，当即把西方东方叫过去大加申斥；因为他的何必当初做的梦不成体统。这一次，一代一录采取了严厉的措施：何必当初被罚跪在角落里。他被禁止再做这种粗鄙的最最落后的梦。
　　“使我生气的是，”一代一录说，“他其实连想也不应该想来告诉我，自己做了梦，尤其是梦见了白公牛；除此之外，老板；你自己也会承认，白公牛想当然说明你那个不成器的何必当初是多么粗俗，无知而又鄙陋，否则又说明什么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我以前没有说过：他肯定成不了材，不该留他在老太太的身边？你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个卑贱的糊涂脑瓜造就成任何高雅的好东西。难道你就不能，”他转向何必当初继续说，“难道你就不能做几个文雅，优美或高尚的梦；不能梦见高等教育的人们，聚会在一起的场面吗？例如先生们在斗牌，或者女士们在幽静的花园中散步？”
　　于是，何必当初保证下一夜一定梦见先生们或女士们在幽静的花园中散步或斗牌。为此何必当初躺下睡觉时，含着眼泪祈求着梦神；并想了好久，怎样才不至于梦见可诅咒的白公牛。但是在晚上，人的希望总是靠不住的。第二天醒来，他惊恐地想起自己又整整一夜，梦见了可恶的白公牛，在幽静的花园里散步的女士却一个也没有梦见。这一回的后果也是不同寻常。一代一录断然宣称他不信有这等事，不信梦会重复；一定是亚细亚农场内有人，也许是老板本人……故意教唆何必当初来惹一代一录生气。于是乎又引起了许多喧嚷、责备和眼泪。当晚市长夫人病倒了，亚细亚农场的人个个都哭丧着脸。剩下一线微弱的希望，在于何必当初到下一夜，也就是第三天夜里，无论如何得梦见高等教育的人在做什么事情。可是接连整整一个星期，何必当初偏偏夜夜梦见白公牛；而且只梦见白公牛，高等教育人连影子也没有出现。可以想见，大家愤怒到了何等程度！
　　最有意思的是，何必当初怎么也想不到要撒一个谎；只消说梦见的不是白公牛，而是……比方说梦见一辆漂亮的汽车里坐着几位女士和一代一录。何况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撒一次谎，绝对算不上是什么罪过。然而这个何必当初太老实了。即使他想撒谎，也全然不会，甚至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暗示。因为大家知道，他一开口就会露出了马脚，立即会被一代一录戳穿。怎么办？西方东方的日子愈来愈难过。因为何必当初绝对不可救药，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苦闷得日见消瘦。负责别墅清洁的马大妈断言他被惯坏了，便用炭蘸了水洒在他身上。连软心肠的冯辉月梅也参与了这一善举。然而这个办法丝毫也不见效。进而，任何办法都一概无效！
　　“真要命，真是活见鬼！”何必当初诉说道，“没有一天夜里不做梦！我每次不等天黑就祝告：‘梦啊，别让我见到白公牛！梦啊，别让我见到白公牛！’可是，这该死的畜生夜夜来站在我面前，又白又大，头上长着一对角，嘴唇又宽又厚，呜……呜！”
　　西方东方已经彻底绝望了。幸好，一代一录好像突然忘掉了白公牛的事。当然，谁也不信一代一录会忘掉这样重大的事件。大伙儿提心吊胆地揣度着：他多半把白公牛这一招留作贮备，一有适当的机会准把它抛出来。事后表明，一代一录当时顾不上白公牛，是因为他要做别的事，要操别的心；他那多多益善的头脑里，正在酝酿别的主意。于是，他让何必当初安心缓了一口气，大伙儿也跟何必当初一起得以稍事休息。那少年渐渐地又高兴起来，甚至开始忘却所发生的那件事，连白公牛出现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不过，偶尔还会使人想起它奇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