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人的头脑

　　“我还是跟你来谈谈省城吧！”等打碎茶杯引起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后，原来如此的母亲又说开了。“我想起当年，我们在那个迷人的都市里生活的情景，真可以说回味无穷……当时，我们同一个家庭相处得很熟——你还记得不，儿子？就是那个李成吴会教授家……啊，教授夫人真是迷人，迷……人……透……顶！呵，那才是大家气派，上流社会！我敢说，你们必定见过面。说真的，我焦急地盼着你来：希望能从你那儿打听有关我们在省城的朋友们的好多好多情况……”
　　“我很抱歉，我不能……请原谅……我已经说过，我极少参加社交活动，而且认识的教授也不多；那个李成吴会教授，我连听也没有听到过。”红头火柴迫不及待地回答，他于突然之间把殷勤的态度转换成非常讨厌和烦躁的心绪。
　　“他的心思都用在智能学上头！”本性难改的西方东方再次自豪地接口说，“老弟，智能学是不是研究各种石块的？”
　　“不对，舅舅，不是石块……是人的头脑。”
　　“呣……科学的门类很多，全都有用！我的好老弟，说实话，我连智能学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只是道听途说。在其他方面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在科学上我是个蠢材……我低头认罪！”
　　“低头认罪？”原来如此微笑着接过了这句话。
　　“爸爸！”朗朗喊了一声，以埋怨的目光看着父亲。
　　“怎么，宝贝？啊，我的天哪，我老是打断你的话，原来如此老夫人。”舅舅自以为恍然大悟，其实并没有弄懂朗朗为什么喊住他。“看在老天爷份上，请原谅！”
　　“哦，请宽心！”原来如此的母亲表现出一副酸溜溜的笑脸回答着。“不过，我已经把所有的话都向令甥说了，最后只表示一点意见：红头火柴先生……我没弄错吧？你必须彻底纠正原来的观念。我相信，科学、艺术，比方雕塑……总而言之，一切崇高的思想都有其令……人……神……往的一面，但代替不了女士！年轻人，女人能使你们成熟；因此少不了她们，少不了！”
　　“少不了，少不了！”蓝天非诗又开腔了。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喂！”她像个孩子似地急忙说，脸自然涨得通红，“喂，我想问你……”
　　“有何见教？”红头火柴一边应道，一边注视着她。
　　“我想问你：你来准备长住还是呆几天就走？”
　　“说真的，我还不知道。看事情如何……”
　　“事情！他会有什么事情？哦，真是个疯子！”蓝天非诗的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她凑到家庭女教师耳畔，马上开始悄悄地向她说些什么。随后忽然笑了起来，并开始鼓掌。“等一下！等一下！”她撂下正在说体己话的对象，重又向红头火柴叫道，仿佛生怕红头火柴走开。“喂，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你非常非常像一个年轻人，一个可……爱……透……顶的年轻人！朗朗，白云飞歌，你们还记得吗？他非常像那个疯子……你应该记得，朗朗！我们出去兜风的时候遇见的。他开着车，穿一件白背心……他还盯着我瞧，真不害臊！你们可记得，我还用面纱遮住脸，但忍不住从车上探头出去向他喊了一声：‘真不害臊！’后来我把一束花扔在路上……白云飞歌还记得吗？！”这位被爱神迷住心窍的半疯癫小姐，说着是激动地用双手捂住面孔；后来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像一阵风飘到窗前；从花盆里摘下一朵玫瑰，把它扔在左真渐愧旁边的地上……接着冲出屋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一回出现的这种尴尬的局面，市长夫人同第一次一样不动声色。原来如此的母亲也不以为怪，但似乎一下子显得心事重重……惆怅地望着儿子。姑娘们脸红了。而原来如此带着彼时红头火柴还不理解的烦恼神色，从桌旁站起来走到窗前；西方东方正要向外甥打手势，忽然，又有一个人走进屋子里来。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啊！白云蓝天，我们正谈到你哩！”西方东方欢呼道，他的高兴确非做作。“我的好老兄，城里有什么新闻吗？”
　　“都是些怪人！他们好像是故意被召集到这里来似的！”红头火柴暗自思忖着。对于在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还不甚了解。殊不知，他自己来到这茶室之中，又何尝不是给这群怪人增添了一个品种。走进屋来的那个人，或者说挤进屋子那个，还在门口点头哈腰露齿堆笑，十分好奇地环顾所有在场的人。
　　这是一个矮小的老头儿，麻脸、秃顶，一双狡黠的眼珠子骨溜溜转个不停，颇厚的嘴唇上浮着薄薄一层捉摸不定的笑意。他上身一件很旧的工作服，看样子是别人穿过的；有一颗扣子仅靠一线维系，两三颗则根本没有了；窟窿累累的鞋子和沾满油污的制帽，与他寒酸的衣裳倒也很配称。他手里拿着一条擤满鼻涕的手纸，在用它抹额上和两鬓的汗。
　　这时，红头火柴注意到家庭女教师的脸略有些发红，她很快地看了红头火柴一眼。红头火柴甚至觉得在她的这道目光里，包含着某种骄傲和挑战的意味。
　　“我刚从城里来，好人啊！刚从那里来，我的亲人！我会……我会告诉你的。不过，请允许我先表一表敬意！”进来的小老头儿说着，径直向市长夫人那边走去。但在半道上停步，他重又转身面对着西方东方。“我的好人，你知道我的主要特点。我是个混蛋，十足的混蛋！我一进门，总是立刻找这一家最显要的人物。首先走到那一位跟前去请安，这样就可以从一开始就得到关照和保护。我是个混蛋，老板！我真是个混蛋，恩人！市长夫人，请允许我握一下你的手。要不，我的手会把你市长夫人的金手弄脏。”
　　而市长夫人相当情愿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这使红头火柴感到十分的惊讶。
　　“我也向你致敬，美人儿。”白云蓝天转向白云飞歌，在继续说。“有什么办法，女士。我原本是个混蛋！几年前在我被开除公职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是混蛋。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别人升科长，成为了国家干部；他做官，我做混蛋。反正，我生就一张厚脸皮，什么也承认。有什么办法！我曾尝试做个正派人，试过了，现在只得尝试做另一种人。秀秀，我们的多汁苹果。”他绕过桌子走向秀秀，一边继续说，“请允许我握一下你的手。小姑娘，从你身上散发出苹果和各种美味的芳香。也向我们的生日主角致敬，小伙子，我把弓箭给你送来了。我可是做了整整一个上午。当然，我的孩子们也帮了我。这下，我们可以射东西了。等你长大后，当上军官，去砍敌人的脑袋。蓝天非诗……啊，这位女善人不在！否则我也要握一下她的手。月梅老姑，我的亲娘。只是我没法挤到你跟前来，否则我非但要吻你，还要吻一下你的脚哩！原来如此老夫人，我要向你竭诚致敬。今天我还为你会向菩萨叩拜，善人哪，含泪跪着向菩萨祈祷，企求赐给令郎高官厚禄和奇才异能，特别是才能！顺便我也要向余何任意先生表示最恭顺的敬意。求老天爷会赐给你自己想要的一切。因为实在闹不清你究竟要些什么，你老是默默无言；你们都好……好友亲朋，我那一帮子小鬼问你好：他们天天提到你。现在，我也要向这儿一家之主深深鞠一个躬。老板，我刚从城里来，直接从城里来。这位想必就是在大学里深造的令外甥吧？让我向你表示最恭顺的敬意，先生：请把你的手伸给我。”
　　屋子里顿时笑声四起。不难理解，这个老头儿是在自愿扮演一个丑角，他的到来把大家都逗乐了。也许很多人并不懂得他语含讽嘲，而他几乎向所有的人都尽到了礼数。只有被他不知为什么用昵称直呼其名的家庭女教师红着脸，皱眉蹙额。红头火柴本想把手缩回来，可小老头儿似乎料到会有这一着：“我只是请求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小伙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并不想吻手。你以为我要吻手吗？不，老天爷，暂时还只是握手。好人哪，你想必把我当作老板的小丑，是吗？”他以嘲弄的目光望着红头火柴说。
　　“不……不，请别误会，我……”红头火柴喃喃。
　　“对啊，小伙子！如果我是小丑，那么这里还有的人也会是！请你尊重我的人格：我还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混蛋。不过，也许确实是个小丑。我是穷人，我妻子是穷人；再加上拍拍马屁，说说好话；总能得些好处，让孩子们喝点儿牛奶总是好的。只要多加点儿糖，往哪儿都加点儿糖，反正对健康有利无弊。小伙子，我告诉你；这是一个秘诀，你也许用得上。好人哪，时运不济，所以我只能是一个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