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提心吊胆

　　红头火柴在被向她引见的那个时刻，她正在发很大的脾气。看来，她使用的第一种方式，即最可怕的沉默式。屋里的人都是提心吊胆地望着她。只有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的蓝天非诗一个人，兴致极好。西方东方郑重其事地把外甥带到母亲跟前。但老太婆却做出了一副酸溜涮的怪相，把茶杯狠狠地从自己面前推开。
　　“这就是那个小……邋遢……鬼？”她面向蓝天非诗，透过牙缝拿着腔儿在问。这句愚蠢的问话把红头火柴彻底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外祖母为什么称他为小邋遢鬼？显然，这类问题在她那儿还算不了一回事。蓝天非诗凑到她的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些什么。老太婆立即忿忿然把手一甩。令红头火柴张口结舌站在那里，只得用疑问的目光望着舅舅。所有的人都在面面相觑。而原来如此甚至还龇牙咧嘴，令红头火柴感到十分反感。
　　“我的好老弟，她说话有时候颠三倒四，”西方东方低声对外甥解释着。同时，他也有些茫然，“但这没什么关系。她这样说是出于好心。你主要得看心肠。”
　　“对，心肠！心肠！”冷不防响起了蓝天非诗清脆的声音。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红头火柴。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坐不安稳。想必西方东方那低声说出的“心肠”两个字被她听见了。
　　然而，她没有再说下去。尽管她确实想说些什么。是不好意思了呢，还是另有原因？反正她骤然住了口，脸红得厉害，很快地俯身在家庭女教师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接着用手绢掩口；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突然纵声大笑，像是歇斯底里发作起来。
　　红头火柴极度困惑地环顾着所有的人。使他愕然的是：所有的人表情都很严肃，仿佛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情况。他自然也就明白了，蓝天非诗原来是这么个人。
　　后来，总算有人把茶递给了红头火柴。他这才稍稍定下神来。不知是何缘故，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义务要跟女士们殷勤地攀谈。
　　“你说得对，舅舅。”红头火柴开始说道。“刚才，你警告过我临场可能发慌。我坦率地承认……何必隐瞒呢？”他继续说着，同时脸带讨好的微笑转向原来如此的母亲，“在这以前，我同在座的几位差不多完全没有交往。所以，刚才当我这样愣头愣脑走进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站在屋子中央的姿态一定十分可笑，有点儿窝囊废的味道。可不是吗？你读过《窝囊废》这本书没有？”临了，红头火柴的心中却愈来愈慌乱，脸上因为自己这种讨好的坦率而发烧，他的眼睛却严厉地望着龇牙咧嘴，还在从头到脚把他打量的原来如此先生。
　　“对，对，对！”西方东方忽然劲头十足地高声说道。他由衷地为谈话好歹已开了个头和外甥渐渐定下神来而感到高兴。“我的好老弟，刚才你说临场可能发慌……这还不要紧。即使发了慌，过后就没事了！可是，我的好老弟，我初次进入交际场合的时候还撒了谎……你信不信？不，真的，原来如此老太太，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听起来很有趣。那时，我刚成为一名士官，来到省城，要把一件东西送给一位很神气的夫人。她是一位傲慢得了不得的女人，但本质当然极其善良。不管怎么说，我进去一看，那里正在接待宾客。客厅里挤得满满的，大都是达官贵人。我行过礼，坐下来。女主人第二句话便问我：‘小伙子，你家里有地没有？’其实，那时我连只鸡也没有一只，叫我回答什么？我窘得无地自容。这时，大家都望着我，等我这个小士官开口。唉，为什么不回答说一无所有呢？这样本来是很大方的事，因为说的是实话哟。然而，我沉不住气，却说：‘有，有三十一亩地。’我干吗还添上‘一’这个零头呢？既然吹牛，那就吹它个整数不好吗？过不了多久，人家就会知道，我是个十足的穷光蛋，偏偏还要吹牛！请问，该怎么办呢？我只好逃之夭夭，从此再也没跨进她家的门。当时，我的确还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现在才有的。我和我老婆一同奋斗，一同披星戴月，才创造出了这么大的家业，不是很好吗？不过，我从那时候起发誓不再撒谎，直到现在也不撒谎。”
　　“换了我处在你的地位，才不发这个誓。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原来如此冷笑着说。
　　“是啊，确实如此，确实如此！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西方东方傻乎乎地连声应道。原来如此靠到椅背上放声狂笑起来。他的母亲微微一笑。蓝天非诗也吃吃地笑着，只是那模样儿特别令人恶心；尽管她不知道笑什么，甚至还拍起手来。总之，红头火柴清楚地看到了，舅舅在自己家里，竟被别人完全不当一回事。朗朗愤懑的双目瞪着原来如此。家庭女教师……白云飞歌涨红了脸低下头去。西方东方却感到非常奇怪。“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连声问，同时莫名其妙地把屋里的每个人看了一个遍。
　　在这段时间内，红头火柴始终远远地默坐在另一边。当大家都发出笑声的时候，他也不露出一丝笑意。他卖力地喝茶，以哲学家的姿态观察在座的芸芸众生；好像百无聊赖的样子，几次想吹起口哨来；大概是一种老习惯吧，但还是及时克制住了。原来如此逗着舅舅取乐，并且也想招惹红头火柴，对余何任意却好象连看也不敢看一眼。这一点，红头火柴也注意到了。他还注意到，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表兄常常在瞧着他；甚至怀着明显的好奇心，似乎；想要做出确切的判断，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相信，”原来如此的母亲忽然用鸟语般的声音开始在说，“我敢断定，红头火柴先生……我没弄错吧？你在省城不太会太崇拜女士。我知道，现在那里有许多，非常多的年轻男子完全不跟女士们交往。不过，据我看，这都是一些极端思想派。我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极端思想派作风。否则我不同意，我得向你承认；年轻人，这使我感到惊讶……太惊讶了！”
　　“我完全不参加社交活动，”红头火柴异常兴奋地回答。“但这……至少我认为没什么关系……我的生活……噢，我一直都是租人家的房子住……但这没什么关系，请你相信。我会熟悉的；过去，我老是待在家里……”
　　“研究科学！”西方东方煞有介事地插话道。
　　“啊，舅舅，你嘴上总是挂着科学！请想象一下，”红头火柴做出非常随便的样子，笑容可掬地重新面向原来如此的母亲往下说。“我这位亲爱的舅舅，对科学虔敬到这种程度；竟在不知何处的大路上发掘到一位神奇的，实用主义哲学家……保外就医先生；我们分别这么多年，他第一句话就对我说；他正在等候那位了不起的大师，而且等得那样心焦，简直可以说到了痉挛的程度……那当然是出于对科学的热爱……”红头火柴说完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指望能引起对他的谈吐诙谐，表示赞赏的哄堂大笑。
　　“那是谁？他说什么人来着？”突然，市长夫人对蓝天非诗厉声地问道。
　　“西方东方请了好多客人，全是什么科学家。他在大路上往来，尽搜罗那些人。”那位老小姐幸灾乐祸地尖声回答。西方东方这下可着了慌：“噢，是啊！我简直忘了！”他叫喊了起来，并向外甥投去表示埋怨的一瞥。“我正等保外就医。这是个搞科学的人，他将流芳百世……”他突然顿住，不做声了。市长夫人已把手一甩，这一回甩得很巧，正好碰着一只茶杯。茶杯当即从桌上飞下去摔得粉碎。大家又都紧张起来。
　　“她常常这样，一发火就把东西朝地上扔。”狼狈不堪的西方东方，低声对外甥说。“但这只有在发火的时候。我的好老弟，你千万别计较，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眼睛往旁边看……你干吗要提到保外就医……”
　　即使舅舅不说，红头火柴的眼睛也要看向旁边。这时，他和家庭女教师……白云飞歌的目光互相碰上了。顿时，他觉得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中，包含着责备，甚至是鄙夷的神情。她那憔悴的两腮灿然升起愤懑的红晕。红头火柴明白她眼神的意思，认识到他出了舅舅的洋相，是为了多多少少减轻一些自己可笑的程度。显然，这种卑怯可鄙的做法不大会赢得这位小姐的好感。红头火柴无法形容自己当时有多么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