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回头张望

　　“嘻嘻！啊，这个小老头儿真调皮！老是逗人发笑！”原来如此的母亲尖声说着。
　　“我的亲娘，好人哪。其实，在世上当傻瓜的日子比较好过！早知如此，我从小就应该报名当傻瓜，说不定现今就是个聪明人了。可惜，我很早就想做聪明人，结果如今反倒成了了个老傻瓜。”
　　“请问，”原来如此插进来说。在没说话之前，他铸着一个姿态；一边摆出特别随便的姿势靠在圈椅里，端详着老头儿；好像在观察一只瓢虫似的，然后再说道。“请问……我老是把尊姓大名忘记……你叫什么来着？”
　　“啊，先生！敝人叫白云蓝天。可这又何必记住呢？我丢了差事已经有好几年了，一直这样过着日子，听其自然。至于孩子，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富人添牛崽，穷汉多小孩’……”
　　“是啊……牛崽……不过，暂时不谈这个。听我说，我早就想问你：你每次进来，为什么总是立刻回头张望？这非常可笑。”原来如此笑了，但是他还在问。
　　“为什么回头张望？你是这样问我的对不对？先生！那我就得老实地说了，因为我老觉得有人想从后面给我一巴掌，像拍苍蝇似的。所以，我回头张望。我害上了偏执狂，先生。”这下，在座的人又笑开了。家庭女教师却想离座走开，可又重新坐到圈椅里。她脸上有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尽管两颊泛着红晕。
　　“老弟，你知道这是谁？”这时，西方东方悄悄地告诉外甥。“这是她……白云飞歌的父亲！”
　　红头火柴不由得睁大眼睛望着舅舅。白云蓝天这个名字从他头脑中不知飞到何处去了。他自命为英雄，一路上尽想着拟议中的未婚妻，准备向她提出种种慷慨的设想，完全忘了她姓什么；或者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丝毫也没有注意过这一点。“怎么会是她父亲？”他也悄悄地问舅舅。“我还以为她是个孤儿，难道不是这样？”
　　“真是她的父亲，我的好老弟。是她父亲。我告诉你，这是一个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人；甚至酒也不喝，只是装作小丑的样子。穷啊，老弟。穷困这个地方太可怕了，他八个孩子！他们就靠白云飞歌的薪水度日。他就是因为说话不小心，被开除了公职。每星期都要上这儿来。有一股子傲气……怎么也不肯接受济助。我济助过，济助过许多次……他就是不要。他气愤过了度！”
　　“老兄，怎么样？白云蓝天，你带来什么新闻没有？”接着，西方东方大声地说，并用力地在外甥的肩上拍了一下。因为他注意到那个多疑的老头儿已经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你要听新闻吗，恩人？别人副科昨天就某个商店的案件作了详细说明。某个商店里的面粉短斤少两。噢，原来如此老夫人，就是那个看起来像吹茶炉子似的某个商店。你也许还记得吧？别人副科关于某个商店是这样写的：‘既然一再提到的某个商店，连亲侄女的名节也不能保全，让她同一个已婚的男人在去年私奔了……那么，他怎么会把公家的东西保存好呢？’他是白纸黑字这样写的……真的，我不撒谎。”
　　“啐！你说的尽是些无稽之谈！”原来如此的母亲表示不信。
　　“是啊，是啊！白云蓝天……我的好老兄，你说溜了嘴啦！”西方东方连声附和。“咳，这张嘴非坑了你不可！你为人正直、高尚、规矩……这我可以担保，可你的嘴实在刻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跟他们合不来？他们好像都是些善良，随和的人……”
　　“我的老板，恩人哪！我可就是害怕随和的人！”老头儿特别兴奋地叫喊起来。
　　红头火柴喜欢这样的回答。他快步地走到老头儿跟前，同其紧紧握手。说实话，他很想通过向老头儿公开表示同情，多少也算同普遍的见解唱一下对台戏。也许他还想抬高自己在白云飞歌心目中的地位亦未可知。然而，他的举动没有取得任何有利的结果。
　　“请问，”他照例涨红了脸急急忙忙问道。“你听说过红十字会没有？”
　　“不，我的亲爹，我没听到过；除非是什么……反正我们没有资格！怎么样？”
　　“没什么……我顺便想到谈一件事情……不过，以后有机会请提醒我。现在，请你相信，我理解你的心情……并认为这是很可贵的……”
　　红头火柴在极度的慌乱中再次抓住老头儿的手。
　　“先生，我一定得提醒你，一定得提醒！我要用金字刻下来。还要打上一个结，免得忘记。”说着。老头儿果真在那方肮脏的烟草色手纸上，找到了不太湿的一只角打了个结。
　　“白云蓝天，请过来喝茶。”冯辉月梅说。
　　“就来，美丽的姑奶奶，我就来！其实，应该称你公主才对！谢谢你的茶。我在路上遇见了右得可以，姑奶奶！他喜气洋洋，高兴得不得了！我心想：他是不是准备结婚了？拍拍马屁，奉承几句。”白云蓝天端着茶杯，从红头火柴身边经过时低声说。他并向红头火柴使眼色，眯眯眼睛。“嗯，怎么没有看到头号善人一代一录？他可是我们一代一录的救星啊！难道他老人家不来喝茶了？”
　　这句话一出来，西方东方就象被螫了似地猛然一震；他胆怯地看看市长夫人，道：“说真的，我不知道他来不来。”西方东方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窘态回答着，口气里充满了犹豫。“已经却叫过他，可他……我确实不知道，也许他心境不好。我已经叫绿头火柴去过了……要不要我自己去一趟？”
　　“我刚刚到他那儿去过！”白云蓝天故作神秘地说。
　　“真的吗？”西方东方失声叫了起来。“他到底怎么啦？”
　　“我首先到他那里去请安。他老人家说要独自喝茶；后来又说，他光靠喝水也能吃饱。”
　　这几句话把西方东方吓得非同小可：“你向他解释一下。白云蓝天！你得讲给他听。”西方东方终于如是说，同时以懊恼和埋怨的目光望着老头儿。
　　“我说了，说了。”
　　“怎么样？”
　　“他半晌没有答理我。他坐在那里在算一道数学题，似乎是要证明什么定理。那道题大概很伤脑筋哟，当着我的面，他画了好几条勾股短线……我亲眼看见的。我重复了三遍，到第四遍时，他老人家才抬起头来，好像刚看到了我。他说：‘我不去，如今那边来了一个科学家，在这样的明星旁边，哪有我们的地位。’他老人家正是这样说的。在明星旁边。”小老头儿带着嘲讽的表情向红头火柴斜瞅了一眼。
　　“我料到会有这一着！”西方东方双手一拍嚷道。“果然不出所料！红头火柴，他说的‘科学家’就是指你。这下该怎么办？”
　　“我直说了吧，舅舅，”红头火柴挺神气地耸耸肩膀回答。“据我看，这种人太可笑了，根本不值得理睬。老实说，你的惶惑使我感到惊讶……”
　　“哦，我的好老弟，你什么都不知道！”西方东方说着，使劲把手一甩。
　　“现在犯愁也没有用，”蓝天非诗忽然插嘴道。“都只怨你自己，因为祸根都在你身上。西方东方掉了脑袋何必心疼头发。早听你妈妈的话，也不至于现在哭丧着脸犯愁。”
　　“蓝天非诗！我到底有什么过错？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西方东方用哀告的声调说，好像非要把事情讲讲清楚不可。
　　“我可没有昧着良心说话，西方东方！你自私，不孝顺娘亲……事情都由此而起。”蓝天非诗小姐庄重地回答。“为什么你不从一开始就尊重她老人家的意志？她是你的母亲。我决不对你说假话。我自己也是中校的女儿，不是等闲之辈。”红头火柴觉得，蓝天非诗插话的唯一目的是要向大家声明，尤其要向红头火柴这个新来乍到的人声明：她自己也是中校的女儿，并非等闲之辈。
　　“因为他轻侮自己的母亲。”市长夫人也厉声说。她总算开了口。
　　“妈妈，发发善心吧！我哪里会轻侮你了？”
　　“因为你是个黑心的利己主义者，西方东方！”市长夫人愈来愈上劲地往下说。
　　“利已玉义者？对！我是一个利已主义者。”西方东方冲口说出。大家都把眼睛朝向他，他想了想说。“我是利已主义者。有一天，有几个同学相约来我家探病，我看到他们活蹦乱跳的模样；让我的心上，竟有一种近似嫉妒的酸楚。我把他们晾在一边，跑进内室把门插上。当时我的想法其实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怕死，二是想返回学校和不生病的同学在一起。这是一种利已主义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