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心里嘀咕

　　在下楼的时候，红头火柴不得不在心里嘀咕：这儿委实有点儿像精神病院。和精神病院不同的是……茶室就是刚才红头火柴遇见四季常青的那间屋子。西方东方关于他将受到何种接待的神秘警告，在使他阢陧不安。年轻人有时过于爱面子，而年轻人爱面子几乎总是怯懦的表现。因此，下面这件事使红头火柴非常不愉快。
　　他刚一进门，就见到所有的人都已围着茶桌坐定。突然，他被地毯绊了一下，身子一晃；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身子竟飞到了房间中央。窘得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荣誉和好名声。他只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望着在座的人发怔。红头火柴之所以要提起这桩毫不足道的事情，纯粹因为它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情绪；几乎有整整一天之久，并且进而影响他对在场的若干人物的态度。最后脸红得厉害的他，只得扑到西方东方跟前，抓住他的一只手：“你好，舅舅。”他气急败坏地说。他本想说一句与此完全不同的，俏皮得多的话，结果却大在出乎意料地只说了一句：“你好。”
　　“你好，你好，我的好老弟。”西方东方答道。显然，他在替外甥难过，“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千万别怕难为情。”接着，他低声安慰了几句，“老弟，谁都会碰到这种事，人家还要窘得多！有时候恨不得此地有一个洞可以钻进去！”
　　末了，西方东方才向屋里的其他人介绍说：“现在，妈妈，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的年轻人，他有些难为情，不过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我的外甥红头火柴……”这时，红头火柴才发现茶室里除了几位女士，他和舅舅外，只剩下两位男士了。而他很想见一见的那位君临全宅——无上权威的一代一录，可惜他并不在这里。同时，他也可以看出：那位一代一录以自己的缺席来惹人注目，仿佛把屋子里的光明都带走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满面，心事重重。当然，这也不是不能一目了然的。尽管当时红头火柴本人又狼狈，又懊丧。但他还是注意到……比如舅舅也几乎同他一样懊丧，虽然舅舅尽全力以表面的自若，来掩盖心中的忧虑。但其心上似乎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除此外在茶室内，两位红头火柴不相识的男子中，有一个还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就是刚才西方东方盛赞其智慧和品德的原来如此。这位男子给红头火柴的印象非常不佳：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一种充阔的恶俗气派；他身上的西服，虽然很阔气，可还是显得不整饬，不大方；他的面容似乎也不大精神，似乎想摆出一副吾行吾素的姿态；也许还想表示出，他有现代自由派的思想。这人频频眯起眼睛，现出一种做作的奸笑；坐在椅子上拿腔作势，不时举起打量着红头火柴。但当红头火柴朝着他转过脸去的时候，他立刻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似乎还有些胆怯。
　　另一个男子也年轻，估计在二十七八岁上下，是红头火柴的同外曾祖表兄弟余何任意。他的确异常沉默寡言，饮茶之间，他始终一语不发，别人都笑的时候他不笑。红头火柴却丝毫看不出舅舅认为其有的“可怜相”；相反，他的一对黑色眼睛的目光坚定，显示他有鲜明的性格。余何任意也相当的英俊，衣着体面……后来红头火柴才知道用的都是他舅舅的钱。
　　在女士当中，红头火柴最先注意到那位蓝天非诗小姐。因为她的面容非常凶，而又毫无血色。她坐在市长夫人一旁，但不是并排就坐，而且略略靠后表示恭敬；她不时俯身在那位靠山的耳畔说悄悄话。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女老人则一声不吱地并排坐窗边，睁大眼睛注视着市长夫人，恭恭敬敬地等着喝茶。同样，引起红头火柴注意的还有一位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胖得不成样子的老太太。她的衣饰俗气而又刺目，好像还厚施脂粉；几乎没有牙，只露出零零碎碎几小块发黑的东西；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尖声谈笑，挤眉弄眼；忸怩作态，甚至近乎乱送秋波。她身上挂着好几条链子，用原来如此一样的眼神来打量着红头火柴。显然，她与原来如此是母子俩。
　　红头火柴的姨母，温顺的冯辉月梅正在斟茶。看得出，她想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与红头火柴拥抱，而且不用说还想当面哭上一场。然而，她不敢这么做，因为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处在某一项禁令之下。她旁边坐着一位十五岁左右，长得很好看的少女，一双黑眼睛带着稚气的好奇表情，专注地望着红头火柴。不用说，她是红头火柴的表妹秀秀。最后，恐怕比所有的人更显得突出的是一位十分奇怪的女士，服饰华丽，打扮得过于年轻，尽管她已绝非妙龄，少说也有三十二岁；她的面孔很瘦，苍白而枯萎，兴致却极高。几乎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或说每一次情感冲动，就有一阵红潮泛上她憔悴的两腮。她不问断地处在激动的状态中，在椅子上扭过来转过去，似乎一分钟也坐不安稳。她怀着一种贪婪的好奇心盯着红头火柴瞧，频频侧着脸儿向秀秀或另一位邻座耳语；接着发出一阵天真烂漫，稚气十足的憨笑。最使红头火柴惊讶的是，对于她这种种乖张的举止，在场的人似乎谁也不在意，犹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红头火柴猜想这就是那位用舅舅的话来说脾气怪得可怕的蓝天非诗，也就是人家硬要把她配给舅舅的那位。这里，几乎人人都讨好她，因为她有钱。不过，红头火柴倒是喜欢她那一双柔顺的眼睛，虽然眼眶周围已经现出了皱纹；但目光还是那样憨直，那样欢欣和善良，使人在目遇时感到分外愉快。可是，红头火柴却没有因此而分外地愉快起来。
　　在红头火柴走进茶室几分钟之后，从花园里跑进来一个挺好看的男孩子——红头火柴的表弟朗朗。明天是他的生日，这时，他的两只口袋都塞满了小孩玩的积木，手里捧着一只陀螺。跟着他走进来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面色略有些憔悴，好像疲倦极了，但长得很美。她用好奇、怀疑，甚至羞怯的眼神，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扫视了一遍。尤其看到红头火柴的时候，注意力相当集中。然后，她在蓝天非诗的一旁坐下。这时，红头火柴的心中不由自主地似小鹿乱撞：他料想这就是那位家庭教师。而在她一进来时，西方东方也忽然向外甥很快地瞥了一眼，一下子满面通红，然后俯下身去抱孩子，介绍给外甥。
　　红头火柴还注意到，原来如此的母亲先是注视着舅舅；随即面带揶揄的笑意，把视线转向家庭女教师。舅舅窘得很厉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把朗朗叫过来，重新的给红头火柴介绍一下。朗朗只是稍微抬起身子，庄重地向红头火柴点点头。不过，红头火柴倒认为这样很好。因为她的姿态很动人。正在这当儿，好心的姨母冯辉月梅忍不住了，终于放下斟茶的差使，跑过来接近红头火柴。但红头火柴刚开口跟她说话，立即听到蓝天非诗小姐尖声说道：“看来，月梅老姑把妈妈给忘了。你妈妈要茶，可你没在倒茶，她老人家等着哩。”于是，冯辉月梅撇下外甥，赶紧去履行职责。
　　在整个小圈子内，最显要的人物是大家对之唯命是从的市长夫人。是个全身丧服，脾气很坏的干瘪老太婆。其实她的坏脾气多半可归因于年迈昏聩，把最后一点本来就不高明的智力也都丧失了。过去，她就好跟人争吵。市长夫人的身分使她变得更加愚蠢，更加傲慢。她发脾气的时候，整个宅第就像一座人间地狱。她发脾气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沉默式：老太婆可以一连几天紧闭着嘴唇，死不开口，无论什么东西放到她面前都被她推开，有时甚至往地上扔去；另一种则是完全相反的唠叨式：开始时，老太婆是照例地陷入极大的沮丧，只盼着全世界包括他们的整个别墅都统统崩溃，预感到前途将是穷困和种种苦难。而她自己却从预感得到鼓舞，开始扳着指头历数未来的灾厄，甚至愈数愈得意，愈数愈亢奋。不消说，让别人会发现，这一切她早就料到了，她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她“在这户人家”，不得不缄口。“但要是对我孝顺，要是愿意早一点听我的话，那么……”等等，等等；这些话立刻会得到她的一帮女食客以及蓝天非诗的附和，最后再由一代一录庄严地加以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