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有学问的人

　　“可是，那个一代一录偏偏从中作梗，说：‘为什么关心起朗朗来了？怪不得现在没人关心我！’你瞧这小子有多霸道？一个八岁的孩子过生日，他也眼红！他说：‘不成，我也要过生日！’可明天是读书节，又不是一代一录节！‘不成，我也要在这一天过生日！’我瞧着，勉强沉住气。你猜怎么着？他们现在正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悄悄地商量着：该怎么办？要不要把读书节当作他的生日，要不要向他表示祝贺？不贺吧……他会生气；祝贺吧……也许以为这是在嘲笑他。我这是扯到哪儿去了，呸！总之，我们坐下来准备吃饭……喂，公子哥，你到底是不是在听啊？”
　　“哦，当然在听，甚至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从你这里让我现在了解到……而且……我得承认……”
　　“哼，津津有味！我知道你的兴趣……你提到你的兴趣是不是故意讽刺我？”
　　“你别误会，我怎么会讽刺你呢？相反，何况你……你的用语非常别致我甚至想把你的话记下来。”
　　“什么？公子哥，还要记下来？”右得可以带着几分惊恐的声音叫道，并用怀疑的眼光望着红头火柴。
　　“不过，我也许……不记下来……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大概想用什么手段来奉承我？”
　　“这话从何说起？”红头火柴诧异地问。
　　“从这里说起。你先把我奉承一番，我就像个傻瓜似地把什么都告诉你，然后你在某一篇文章里描写我这个人。”
　　红头火柴急忙向右得可以表示他不是这样的人。但右得可以还是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说得倒轻巧，不是这样的人！谁知道你是什么人！说不定写作的本领更加高明。一代一录也曾扬言要把我写成文章寄去发表。”
　　“请问，”红头火柴打断了他的话，决定转换题目。“我舅舅要结婚，这是不是真的？”
　　“就算他要结婚又怎么啦？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己有这个意思，那就结呗。糟糕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另一点……”右得可以若有所思地附带说。“唉！公子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给你确切地回答。现在，那里塞进了好多娘们，简直比蜜饯旁边的苍蝇还多，闹不清究竟哪一个想嫁人。不过，公子哥，我跟你说句知心话吧：我不喜欢娘们！女人徒有人的虚名，其实败事有余，而且妨碍灵魂得救。至于你舅舅像一只春天雄猫似地产生了爱情，这是事实。我敢向你担保。
　　“有关这一点我暂时不发表意见，你自己去看吧！不过，糟糕的是，那事情老是这样拖着。既然要结婚，那就结呗；可他不敢跟一代一录讲，又不敢跟那老太婆说；因为，她会大哭大叫；捶胸顿足，闹得整个亚细亚农场鸡飞狗跳的。他处处为一代一录着想，说要是续娶的妻子进门；一代一录一定会非常伤心，怕那时一代一录在宅内连两个钟点也待不住。的确，你的新舅妈非亲手把他撵出去不可。当然，如果她不是个蠢货；还会用另一种手段把他踢出去，叫他以后在全县内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所以，那个一代一录拼命作梗，跟老太婆一起策划塞给他一个……我说公子哥，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我正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可是你把我的话给打断了！我年纪比你大，打断长者的话可要不得……”
　　红头火柴连忙表示了歉意。
　　“你也不必道歉！公子哥，我把你当作一位有学问的人，请你评断一下。那个一代一录这天把我侮辱到什么程度。既然你是个好人，那就请你评评理。总之，我们坐下吃饭；我可以告诉你，席间，他差点儿没把我一口吞下！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出，他坐在那里有一肚子气，简直五脏六腑都在咕咕地发胀。这条毒蛇恨不得用一勺水把我淹死！此人狂妄自大到了自己容纳不下自己的地步！于是，他开始找我的碴，似乎打算也对我上修养课。他问我为什么这样胖？为什么不是一个瘦子，而是一个胖子？公子哥，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问题？这话有什么幽默的地方啦？而且我还是很得体地回答他：‘一代一录，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有人胖，就会有人瘦；凡为人者是不能违拗天命的。’你说，这样的回答还能说不得体吗？可他说：‘不，你有很多田地，年年丰收；让你过上了饭来张口和衣来伸手的日子，对国家毫无贡献。应当尽匹夫之责。而你整天待在家里，拉拉二胡。’
　　“的确，我心里烦闷的时候，是喜欢拉二胡。我还是很得体地回答：‘一代一录你说说……我该怎样去尽匹夫之责呢？请问有什么样的衣服能绷得住我的这肥胖身材？要是我把衣服硬绷在身上，万一打个喷嚏就把所有的扣子都迸飞了，也许还会当着高级长官之面。人家会认为这是公然侮慢上司（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发生这样的事）……那还得了？’少爷，请你评一评，我这番话难道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可是，他冲着我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呵呵，简直不亦乐乎……我告诉你，这家伙没有一点点道德心，他还用外国话骂我是猪。我懂得猪的意思。我心想：‘你这个该杀的江湖医生，你把我当作开心果不成？’我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从桌旁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冲他说：‘一代一录，大恩人，我干了件对不起你的事：原先我以为你是个有教养的人，不料你跟我们大家一样，也是一头猪。’说完，我离开餐桌；连口鳖鱼汤也没喝一口，那时正好给在座的人分倒鳖鱼汤。我心想：让你们连同鳖鱼汤一起见鬼去吧……”
　　“请原谅，”听完右得可以的叙述后，红头火柴不得不说，“我当然愿意赞同你的全部看法。主要的是我还没有掌握任何确切的情况……但是，有这么回事，对这个问题我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公子哥，那么，你有了哪些想法呢？”右得可以不大信任地问。
　　“是这么回事，”红头火柴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始说，“这也许不合时宜。不过，我还是愿意说出来。我是这样想的：会不会我们俩对一代一录的看法都不正确；会不会所有这些奇怪的言行掩盖着一种特殊的，甚至很有才华的性格呢？谁知道？也许，这是一种饱受苦难、伤透了心的性格，于是乎要向全世界复仇。我听说，他从前干过类似腐朽那样的差事；会不会这使他深受侮辱，损害，创伤？你不难理解：一个品性高尚的人，又不是没有知觉……居然不得不扮演腐朽的角色！于是，他变得对全人类都不相信。如果能使他同人世间和解，也就是说，使他跟别人合得来，那么，也许，从他身上会焕发出一种特殊的……甚至可能是非常出色的性格来。因为，此人身上毕竟有着某种东西，可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崇拜他，总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总而言之，连红头火柴自己也感觉到这话说得大大离了谱。看在年轻这一点上，还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右得可以不原谅。他正色逼视着红头火柴的眼睛，临了忽然变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只公鸡。
　　“难道一代一录是这样一位特殊人物吗？”他气冲冲地问。
　　“你听我说：我自己对刚才所说的话几乎还完全不相信。我这样说无非是一种假想……”
　　“那么，公子哥，我倒要请问：你学过哲学没有？”
　　“你是指哪种意义上的？”红头火柴困惑地问。
　　“不要管哪种意义，公子哥，你直截了当地回答：你学过哲学，还是没有学过？”
　　“我得承认，我打算研究，但……”红头火柴道。
　　“啊，果然如此！”右得可以大声地说。他终于让自己的愤怒彻底发作了。“公子哥，你还没开口，我已经料到你学过哲学！休想把我蒙住！我在三里路以外就能嗅出哲学家的味儿来！你跟你的一代一录拥抱去吧！居然发现了一位特殊人物！呸！让世上的一切都变酸、发霉吧！我本以为你是个正派人，可你……开车！”进口富康已经修好，右得可以向正在驾驶座上的第一司机喝道：“回家！”
　　红头火柴连忙走上前去，好说歹说才勉强使右得可以平静下来。最后，右得可以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但久久不能完全息怒解颐。接着，他由第一司机和修车工匠搀扶着送进了车内。
　　“请问，”红头火柴走到进口富康跟前说。“你再也不到我舅舅家里去了吗？”
　　“你的舅舅家？你别理我对你说过这话的那个人！你以为我是个首尾一贯，能坚持到底的人吗？我的致命伤就在于没志气、不中用！过不了一个星期，我又会上那儿去了。为什么呢？说来也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总会去的；我又会跟一代一录干仗。公子哥，这就是我的致命伤！所以，老天爷这才派了这个一代一录惩罚我。我生就一副娘们的性格，没有一点坚定不移的志气！公子哥，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