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喜悦的热泪

　　不过，红头火柴与右得可以分手时相当友好，右得可以甚至邀请红头火柴上他家去吃饭。
　　“来吧，少爷，请到舍下来吃顿饭。我那儿有从北方来的烧酒，我的厨子在省城呆过，他做得一手呱呱叫的好菜；他做的武昌鱼保你吃得把手指头也要舔干净，还要对那个狗东西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受过厨师这个专业教育呢！不过，我有好久没用指导他的新菜了，把他惯坏了。幸亏现在你提醒了我……来吧！我本来今天就想请你跟我一起去，可不知怎么的浑身都不是滋味，提不起精神来，只觉得精疲力竭。要知道我是个虚胖的病人。你也许不相信……好了，再见吧，公子哥！我的进口富康也该开了。你的车也要修好了。请转告一代一录，叫他别跟我碰上，否则，我一定要为他举行一次扣人心弦的欢迎仪式，管叫他……”收尾的话已经听不见了。起动的进口富康是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红头火柴乘坐的出租车也修好了。他坐进车后，旋即出了市镇。
　　“当然，这个右得可以有些言过其实，”红头火柴思量着。“他火气太大，意见难免偏激。但不管怎样，他所谈的关于舅舅的情况很值得注意。已经有两个人一致认为舅舅爱那位姑娘……呣！那么我还要不要跟那个姑娘见面，要不要结婚呢？”
　　这一回，红头火柴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红头火柴得承认，他有些胆怯了。出租车刚靠近亚细亚农场时，他的罗曼谛克理想忽然在心目中变得非常奇怪，简直像是愚蠢可笑似的。那是下午，太阳准备西垂，路旁就是亚细亚农场的花园。阔别这么多年以后，红头火柴重又见到了这个大花园。他童年时代的一些幸福的日子，就曾在那里一闪而过；后来，远离家乡，在异地求学时，他也曾多次梦见它。
　　付清司机租车费，红头火柴便跳下车来。穿过花园，径自向亚细亚农场的主屋走去。其实他很想悄悄地进去，打听一下，问问情况，首先得跟舅舅畅叙一番。一切似乎也在按他的设想进行。他走过一条夹在两行百年松树中间的园径，踏上了有玻璃门直通内室的阳台。阳台四周有花园环抱，上面放着一盆盆珍异的植物。在这里，他遇见一个老熟人——四季常青。当年，他带过红头火柴，现今是西方东方身边颇有面子的助手。老头儿戴着眼镜，手里拿一本簿子全神贯注地在那里阅读。
　　“常青叔叔！”红头火柴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
　　“红头火柴！”两年前，四季常青随同西方东方到省城跟红头火柴见过面，所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他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热泪，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掉落在地上。
　　老头儿的这种深情，使红头火柴大为感动。但是，才刚同右得可以谈过一席话后，至今还没有平静下来的红头火柴，首先注意到了四季常青手中那本可疑的簿子。
　　“常青叔叔，这是什么？难道叫你也得学外国活吗？”红头火柴问四季常青。
　　“是呀，红头火柴，这叫做六十岁学吹打。”四季常青不胜伤感地回答。
　　“是一代一录自己教吗？”
　　“是的，红头火柴。他想必学问很大。”
　　“好哇，真聪明！他教你们说外国话？”
　　“照本子上念，红头火柴。”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啊！用拼音字母拼写的外国话……亏他想得出来！你们竟会被这样一个大草包牵着鼻子走，难道不害臊，常青叔叔？”红头火柴失声叫了起来。于转眼间，把他对一代一录的种种宽宏大量的假设丢得精光，更忘记没多久以前他还因此给右得可以抹了一鼻子灰。
　　“不，红头火柴，”老头儿回答说，“他能这样摆布我们的老板，哪里会是个草包呢？”
　　“呣！也许你说得对，常青叔叔。”红头火柴喃喃地说。四季常青的这句话竟使他一时语塞。“你带我去见舅舅！”
　　“孩子啊，我不能被他看见，我不敢。我连他也怕起来了。所以我坐在这里怨命。要是他要经过这里，我就一纵身躲到花园后面去。”
　　“你为什么怕他？”
　　“因为我到现在还没把功课记住，一代一录会罚我的。我老了，红头火柴，受不了这样的糟蹋！老板生气了，责问我为什么不服从一代一录的训教。他说：‘你这个老蠢材，人家关心你，教育你，校正你的发音。’所以，我在这儿拼命记生字。到时候，一代一录会来考试。”红头火柴对这里头有点不大明白了。他认为，学外国语一定跟某一件事情有关，而这件事老头儿却不能向他明说。
　　“常青叔叔，我问你一个问题：他人品怎样？是不是仪表堂堂，魁梧雄伟？”
　　“你是问一代一录？不，少爷，他是个貌不出众的特别人物。”
　　“嗯，你等着，常青叔叔，这种局面也许还能扭转过来；甚至一定可以扭转过来，我向你担保！不过……舅舅在什么地方？”
　　“在秧苗棚后面见庄稼人。一些农场工过来了，他们听说他们以后有可能要帮一代一录种地了，想求老板打消这个念头。”
　　“那为什么要在秧苗棚后面见他们呢？”
　　“他怕啊，孩子……”
　　果然，红头火柴在秧苗棚的后面找到了舅舅。西方东方正在那边一小块空地上，面前站在一群农场工。农场工正向跟他争执着，并作恳求状，舅舅则激动地向他们进行解释。红头火柴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于是，两个人扑向对方，互相拥抱。
　　西方东方见到红头火柴高兴得不得了，可以说达到欣喜若狂的程度。他搂着红头火柴，紧紧握住红头火柴的手。好像老天爷把一个解除了致命危险的亲生儿子又还给了他，也好像红头火柴的来临也使他本人解脱某种致命的危险，驱除了他所有的烦恼，并给他和一切他所爱的人带来幸福和快乐。然而，西方东方似乎又不愿独享这种幸福。在第一阵狂喜之后，他忽然变得慌乱起来，随后索性变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许久之后，他才向红头火柴问长问短，想立刻带着红头火柴去跟家里的其他人见面。可当他们正要走，西方东方又转回来了。他表示要介绍外甥跟这些农场工相识。介绍完毕后，他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忽然谈起了一位名叫保外就医的人。他说这是三天前他在某大路上遇见的一个不寻常的人物，此刻他正等着这位不寻常的人物来做客，等得万分心焦。最后，他把关于保外就医的话题也撇下，又谈起了旁的事情来。
　　红头火柴以欣赏的目光望着舅舅。在回答舅舅匆匆忙忙提出的各种问题的过程中，他流露出现在不急于找工作，希望继续研究科学。只是他一提到科学，舅舅就倏忽间皱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当了解到最近他对智能学感兴趣时，舅舅昂起头来，骄傲地举目环顾，仿佛是他一个人不借助于任何外力开创并写出了全部智能学似的。仿佛他曾经说过，对于“科学”这两个字，他总是怀着最最无私的虔敬心情。究其原因就是他自己的一无所知，因此，他的这种虔敬益发显得毫无私心。
　　“嗨，老弟，世上什么都知道的百科全书还是有的啊！”这一次，舅舅双目闪着赞叹的光芒对着外甥说。“坐在这些人中间，听他们交谈，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一窍不通，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这是什么道理呢？道理就在于其中有益处，有智慧，有大家的幸福啊！这一点我明白。现在，我去铁路上坐火车前往省城；将来，我的明明也许能坐飞机在天上飞……是啊，归根到底，像商业、工业——这些所谓的潮流，我是想说，不管怎么样，反正都有益处……反正都有益处……难道不是吗？”
　　“是的，舅舅！”见此情此景，红头火柴觉得不宜多谈，便点点头。
　　“你等一下，红头火柴，等一下。”西方东方搓着手，又很快地说。“我要让你见一个人！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有学问的人，一位学者，他将流芳百世。‘流芳百世’这句话说得好，可不是吗？这是一代一录给解释的……待会儿我介绍你认识。”
　　“舅舅，你说的是不是一代一录？”红头火柴微微皱眉。
　　“不，不，红头火柴！我说的是保外就医。不过，一代一录也是，他也……但现在我说的是保外就医。”舅舅补充了一句，而且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似乎一提起一代一录就不知所措。
　　“他研究什么科学，舅舅？”红头火柴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