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半点人味

　　有一帮人看到某些相当奇怪的事情感到特别高兴，觉得特别可乐。一个土巴佬的醉态，一个在街上失足滑倒的人，两个娘们的对骂以及诸如此类的情景，有时候会引得某些人兴高采烈，气恼全消，也不知什么道理。那个胖子就属于这等人。他那气势汹汹地沉下脸来的表情，开始变得满意、和善，终于豁然开朗。
　　“这不是白神黑鬼吗？”他关切地问。“你怎么会到那里面去的呢？”
　　“是白神黑鬼，你说得对，是白神黑鬼！”周围的人大声应道。
　　“他放荡啊，老板。”一个修车人补充说。这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又高又瘦。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颇有一点儿想在同伴中当个领头人的味道。“放荡得厉害，老板。他前天离开工作场地，在我们这儿躲着，赶也赶不走！瞧，他要求给他一把凿子。嗨，你这个没头没脑的，你现在要凿子做什么？准是想把最后一件吃饭家伙也抵押出去！”
　　“哎，亲爱的大家！钱好比鸽子：飞来了又会飞走！放我出去，看在老天爷份上。”白神黑鬼把脑袋伸出车窗求告，声音尖而不稳。
　　“你就坐在那儿！笨蛋，幸亏落在我们手里！”亲爱的大家厉声回答。“前天才挨过一顿揍，今天一大早又被我们从街上拖来。你得感谢老天爷……多亏我们把你藏了起来，我们对那位好不容易才雇用你的老板。说你是病了，到了我们那儿发现另有些地方疼得厉害。”
　　又是一片笑声。
　　“那么，凿子哪儿去了？”
　　“在我们的一名学徒那儿！光知道惦记凿子！真是个笨蛋醉汉，你看吧！”
　　“呵……呵……呵！啊，你这个骗子手！原来，你在城里是这样干活的：把工具都抵押了！”胖子笑得气喘吁吁，声音沙嗄地说。他兴致高极了，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舒畅。
　　“还是个在省城也不容易找到的高级工匠哟！他每次都这样自我介绍，这个混蛋。”他非常突然地面朝着红头火柴添上这么一句。“放他出来吧，亲爱的大家，也许他要方便。”
　　老板的话当即照办。钉住车门的一枚钉子给拔去了。本来就是，无非想等白神黑鬼醒来时拿他开开心。于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白神黑鬼见到了天日。他被阳光照得眼睛眨巴个不停。只见他打一个喷嚏，身子晃了一下；接着，又举起一只手，罩在眼睛上方，四顾张望。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人！”他摇头晃脑地说，“想来都没有喝……醉！”他在一种忧伤的沉思中拖长声调，仿佛在责备自己。
　　“早上好，弟兄们，明天开始了。”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明天开始了！你仔细瞧瞧，今天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离明天很早啊，你这个白神黑鬼！”
　　“只要不害羞，由你去胡扯！”
　　“还耍贫嘴，快点儿吧！”
　　“呵……呵……呵！口才倒不错！”胖子喝起彩来。他再一次笑得前仰后合，并且挺和善地又向红头火柴看了一眼。
　　“白神黑鬼，你怎么不害臊的？”
　　“老板，是因为心中不平啊，太不平了，”白神黑鬼把手一甩，认真地答道。看得出，他很乐于有机会再次吐一吐苦水。
　　“傻瓜，你有些什么不平啊？”
　　“这种不平事至今还从没见过：我们这儿的田地要被流转到一代一录了。”
　　“把谁流转？什么时候？”胖子全身一震，叫了起来。
　　红头火柴也跨前一步，这事情跟他也不是没有关系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这儿所有的田地，我们的老板……愿老天爷保佑他……要把他辛辛苦苦地耕耘，才迎来收获的，我们亚细亚农场里最肥沃的田地全部送给一代一录；我们这些随时准备去田地帮工的人，都将听命于那个怪人物。我亲耳听到老板是这么说的：‘给你，一代一录！眼前，你连一块地也没有，差不多一无所有了。’”白神黑鬼带着一种刻薄的得意心情继续说着。只是在提到一代一录的地方，他总要洒些胡椒面，“‘不能像你父亲那样，老是在混日子，靠人家施舍吃些厨房里的残羹剩饭过日子。如今，我把这片田地流转到你名下。待秋收时，你会获得许多财富。那样，你就可以安安稳稳躺在炕上享清福了！’……”
　　胖子再也听不下去了。白神黑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一番话对他产生的作用非同小可。他气得脸都红了，喉结也开始发颤，一双小眼睛布满血丝。红头火柴还以为他很有可能马上中风似的。
　　“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王八蛋，一个吃白食的一代一录要做当家作主了！呸，统统见鬼去吧！嗨，你们赶紧把车修好！快回家去！”
　　“请问，”红头火柴犹豫不决地走上前去说。“刚才你提到了一带一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一个魔术匠，是不是？是这么回事！我希望……总而言之，我有特殊的理由对此人感兴趣；从我这方面来说很希望知道，刚才那个白神黑鬼所说他的老板西方东方要把这里田地送给一代一录，对这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我非常关心这件事，所以我……”
　　“我也要请问，”胖子打断了他的话，“你从哪方面对此人感兴趣？你说他是人，而依我看，这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应该这样称他，而不是称他为人物！这条癞皮狗哪有半点人味！真丢脸，丑死了！”
　　红头火柴解释道：“关于他算不算人物的问题，目前我不了解。不过，西方东方是我舅舅。我本人名叫红头火柴。”
　　“啊，你就是那位学问家呀！我的公子哥，那边正巴巴地盼着你哟！”胖子欢呼起来。看得出，他的高兴样子不是做作的。“我刚从他们那边来，从那亚细亚农场来。我是从餐桌旁赌气走的，连鳖鱼汤也没来得尝一口。我实在没法跟那个一代一录坐在一起！为了那个该死的一代一录，我跟那边所有的人都闹翻了……想不到会遇见你。年青学问家，请你原谅。我叫右得可以，我记得当初你才这么点儿大……真想不到！请允许我……”
　　一时间，右得可以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初几分钟的激动过去之后，红头火柴旋即开始询问。因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那个一代一录究竟是什么人？”他问，“他怎么把那里的一家人都征服了？为什么不用棍子把他赶出去？我得承认……”
　　“把他赶出去？你糊涂了还是怎么的？要知道，西方东方在他面前走路可是踮着脚走的。有一回，一代一录叫人把星期四改做星期三。于是，他们那边从上到下，人人都把星期四称为了星期三。一代一录说：‘我不要星期四，我要星期三！’结果，在那一个星期里就有了两天是星期三。你大概以为我胡诌些什么吧？我发誓，这里头半句也没有我胡诌的话！公子哥，他简直成了个英雄一般的大人物！”
　　“这我听说过，但是，我得承认……”
　　“我得承认，我得承认！你难道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吗？这有什么可承认的？不，你还是干干脆脆问我吧。我要是原原本本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也许会问：我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西方东方的老娘尽管是一位很体面的老太太，又是市长夫人；不过，据我看，她已经彻底老糊涂了，把个可恶透顶的一代一录当作宝贝。事情都由她而起：是她把一代一录弄到亚细亚农场里来的。一代一录迷住了她的心窍，把她变成一个毫无主见的老女人。虽然身为市长夫人……当初她忽发奇想，嫁给了好大年龄的市长！关于西方东方的妹妹……四十来岁还没嫁人的冯辉月梅，我实在不愿说什么。老是唉声叹气，整天像只老母鸡咯咯地哼哼个没完，我讨厌透了，甭提她了！她除了是个女性这一点以外，怎么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来了。要就是尊敬她是个女性！啐！我说得太不敬了，她到底是你的姨母。只有小丫头秀秀，虽然还是个小孩子……才十五六岁，可依我看，比他们谁都有头脑：她瞧不起一代一录，那光景看着怪有趣的。真是位可爱的小丫头，没得说！谁瞧得起那个家伙？一代一录是给那个已故的市长当护理腐朽混饭吃的！他为了让市长开心，什么猫呀、狗呀都扮演过！想不到真应了这样的俗话：过去浇地种菜，如今当上了大元帅。现在，你那位舅舅可是把当年的腐朽当作亲爹孝敬，把这个混蛋供奉起来，向吃白饭顶礼膜拜，我……呸！”
　　不过，英雄不问出处。而且……我得向你承认，请问：他是否漂亮、帅；干净、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