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大千世界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沉默之后，红头火柴忽然接到了一封令他很吃惊的信。这封信与舅舅过去所有的来信截然不同，信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暗示，语无伦次、矛盾百出。最初，红头火柴几乎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看得出写信的人处于一场非同小可的慌乱之中。这封信，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舅舅认真、恳切地向外甥建议，几乎是央求外甥，尽快同他过去抚养的一个穷困家庭的女儿认识，并尽快结婚。她叫白云飞歌，由舅舅资助曾在省城一所学校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暂时给舅舅的两个孩子当家庭教师。在信上，舅舅说她的身世很可怜，而红头火柴可以带给她幸福；要是他答应的话，这简直是做一件美事。舅舅呼吁外甥表现出高尚的情操，并许诺要送上一笔嫁妆。不过关于嫁妆的事他写得挺神秘，似乎提心吊胆；而且在信的末尾恳求外甥，这件事一定要严守秘密。
　　这封信，怎么能不使红头火柴大吃一惊呢？最后，简直是弄得他转头晕向了。这样的建议至少就其罗曼蒂克而言，有哪一个像红头火柴这般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见了会不动心呢？何况他还听说，这位年轻的女家庭教师模样儿十分的可人。然而，红头火柴也不知道该下什么决心，
　　不过他最后还是写信告诉舅舅，不日将动身前往舅舅的亚细亚农场。为此，舅舅随即为外甥寄来了一笔盘缠。尽管如此，红头火柴仍然举棋不定，甚至忧心忡忡地，在省城耽搁了三个星期。一天，他碰巧遇到舅舅过去在部队的一位战友。他从边疆返回省城时，顺路在舅舅的亚细亚农场呆了几天。这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和深明事理的人，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者。至于他为什么会独身，舅舅讳莫如深，红头火柴也就懒得去知道了。
　　此时，这独身者正义愤填膺地向红头火柴谈起，并且告诉他一件在这以前他一无所知的事情，那就是一代一录和市长夫人定下主意，要把他舅舅跟一个性情十分古怪、几乎有精神病的老姑娘配成夫妻。那个老姑娘的来历很不寻常，陪嫁差不多有上千万。市长夫人已经让那老姑娘确信她们是亲属关系，接着又把她弄到家里来；西方东方当然走投无路，不过看样子，结果一定会娶那个有上千万陪嫁的老姑娘；还有市长夫人和一代一录这一对聪明脑袋，对舅舅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发动了骇人听闻的迫害，千方百计要把那个孤苦无依的女孩排挤出门，想必是担心舅舅会喜欢上她，也可能因为舅舅已经喜欢上了她。
　　最后的那句话，显然对红头火柴的震动很大。红头火柴再三询问：舅舅是不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她？然而，对方在谈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时候，一般只是三言两语，比较勉强，看得出是在回避做详细的解释，于是红头火柴踌躇起来了。
　　这个消息同舅舅的来信、以及他的提议，是那样奇怪地互相矛盾！事不宜迟，他决定前往舅舅的亚细亚农场。在红头火柴的心中，他不仅想要劝慰舅舅，甚至还要想尽可能搭救舅舅，撵走一代一录，取消同老姑娘的那门可恨的亲事。最后因为他断定舅舅的爱情纯粹是一代一录无中生有的臆测。他准备向那个不幸的、无疑也是挺可爱的姑娘示意爱慕之情。如果有可能，他会同她结婚，为她造福，等等。
　　渐渐地红头火柴把自己的劲头鼓得足足的。由于年少气盛和闲得无聊，竟从踌躇不前跳到另一个极端。他开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希望尽快去创造奇迹和建立功勋。他甚至觉得为使一个无辜的好姑娘幸福而崇高地牺牲自己，他本人可以显示出非凡的磊落胸襟。总之，他记得一路上对自己十分满意。
　　时当七月，阳光灿烂，红头火柴周围伸展着广阔无垠的田野。庄稼行将成熟，在省城闷了那么久；仿佛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见到了大千世界！
　　这不，红头火柴就要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了。在离舅舅亚细亚农场有一点远的街镇，他不得不在紧靠路边的一家美容和修理车店暂歇。因为他乘坐的出租车前面的一个轮胎炸了，又没有现成的轮胎，只得把轮胎补一补将就着行驶。因为这活儿费不了多少时间，红头火柴也就不打算另找车了，就在美容和修理车店里等着修车工干完这活。他走出修车店，看见一位胖胖的先生跟他一样，也是为了修理汽车被迫停留在这里。
　　显然，此人也是个人物，因为在这难忍的暑气中，他已经呆了很长时间；又是叫，又是骂，不住口地一个劲儿地催促在他那辆漂亮的进口富康旁边忙着的修理工。这位怒气冲冲的人物，给红头火柴的第一个印象是非常嘴碎。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身量不高不矮，却很胖，脸上麻点斑斑。肥胖、喉结和他柔软松垂的两腮，说明此人在过着悠闲的消闲生活。他的整个体型有一种女态，而且一下子就看得出来。他的衣着宽大、舒服、整洁，绝对算不上时髦。
　　不知道为什么，红头火柴感觉此人物，仿佛他自己，也在生他自己的气。红头火柴有些不能理解。何况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刚下车，根据对方那异常生气的目光就看出了这一点。不过，红头火柴倒很想跟此等人物认识一下。他从此等人物跟其他人在一起的闲聊中，猜到此等人物很可能刚从舅舅的那个亚细亚农场过来的。因而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打听好多事情。
　　红头火柴便向那人物含笑点点头，尝试着以尽可能讨人喜欢的姿态，表示有时在途中耽搁真不愉快。但那个胖子好像很不乐意似地用嫌弃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嘴里“嘟嘟嚷嚷”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接着，胖子费力地扭转身躯把屁股对着红头火柴。此等人物身体的这一面虽颇堪观察，然而红头火柴要想同他愉快地交谈，仿佛是不太可能的了。
　　“第一司机，不许嘟嘟囔囔！小心我揍你！”此等人物——胖子忽然向自己的一个跟从叱喝起来，好象压根儿没有听见红头火柴所说的关于中途耽搁的话。被称为“第一司机”的竟是一位有一点白头发的中年人。他穿一件蓝色的背心，蓄着十分可观的花白络腮胡子。从某些迹象看来，他也在生很大的气，正绷着脸独自不知“嘟囔”些什么。俩人随即发生一场争吵。
　　“你揍吧！再大点儿声吼叫！”第一司机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但嘀咕的声音谁都听得见。随后，他愤愤然转过身去拾掇车上的什么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再大点儿声？竟敢这样放肆！”胖子嚷道，脸涨得通红。
　　“你尽拿别人出气又是干什么？简直不让人开口！”
　　“什么拿别人出气？你们听见没有？他嘀嘀咕咕埋怨我，可我就不能管他！”
　　“我有什么可嘀咕的？”
　　“有什么可嘀咕的？难道没有吗？我知道你为什么缘故发牢骚：因为我没吃饭就走了，就是为这个缘故。”
　　“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即使哪儿都不吃饭我也管不着。我又不是在埋怨你，我只不过对修车人说了几句话。”
　　“对修车人……对修车人有什么牢骚？”
　　“不是对修车人，是对汽车。”
　　“对汽车，你又有什么牢骚？”
　　“谁叫它好端端地发起病来！往后别再发神经病，免得散了骨头架子。”
　　“埋怨汽车……不，你是在埋怨我，不是埋怨汽车。明明自己不对，还骂人！”
　　“胖子，干吗你老盯住我不放？别纠缠了，我求求你！”
　　“那么，你一路上愁眉苦脸的，一句话也不跟我讲，这是为什么啊？别的什么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怕苍蝇飞进嘴里去，所以不开口，愁眉苦脸的。怎么着，难道要我给你讲故事不成？要是你爱听故事，那就带着善讲故事的女人出门。”
　　胖子本欲张口反驳，但显然找不到话说而变得沉默起来。第一司机则对于自己的辩才和当众显示胖子也得买他的账感到满意，便加倍神气地对修车人指手画脚。
　　红头火柴想攀谈的意图显然没有希望获得成功。尤其像他这样拙嘴笨腮之辈。然而，一件没有预见的事情帮了他的忙。一辆没有了轮子的车，关着门停在美容和修理车店附近待修。如此天天在那里空等，不知已有多少时日了。忽然从它的窗子里探出一张睡眼惺忪、久未梳洗的面孔来。随着这张面孔的出现，几个人修车人一齐哄然大笑。原因是从车窗里探头出来的那个人，被紧锁在车身里边出不来。他在车内一觉醒来，醉意未消；现在想出来又枉费精力，最后只得求人去取他的工具。凡此种种，大大地和出其意外地逗乐了在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