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旷世奇才

　　试想，像一个最鄙琐、最卑怯的小人；一个谁也不需要的社会渣滓，是绝对地无用、绝对地可憎，但极端妄自尊大。倘若他有什么才能，那么他这种病态的自尊心多少还有些根据。可偏偏这个叫做一代一录的人物，根本上不具备任何才能。在此，还得先声明一下：一代一录所体现的是丝毫不着边际、可又与众不同的自尊心。
　　具体地说来，它同彻头彻尾的不学无术连在一起；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总是由于从前遭遇颠沛流离而受到过伤害和压抑，并且溃烂化脓；从此，一遇到机会，或只要看到别人走运，嫉妒和怨毒便从它那里分泌出来。所有这一切，还得加入器量窄小得几乎荒唐，疑心重得神经错乱，等等……其他的一些内容，那就更不在话下了。也许有人要问：这样的自尊心从何而来？它怎么会产生在这样不学无术，这样微不足道，按其社会地位应该有自知之明的人身上？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也许有一些例外。一代一录就属于“例外”这一类亦未可知。
　　他确实是个不合常规的例外。这一点以后会慢慢呈现出来。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能不能肯定，那些已经完全认了命；把充当小丑、食客、附骥视为光荣和幸福的人，能不能肯定他们确已放弃了一切自尊心？在阴暗角落里，或者就在身边、就在餐桌旁，难道就没有人心怀嫉妒、搬弄是非、谗言毁谤，暗中告密、窃窃私议？在那些被命运欺负的飘零者，小丑和傻瓜先知中间；自尊心也许非但没有被屈辱所湮灭，甚至可能恰恰因为备受屈辱；装疯卖傻，奉承拍马和被迫永远充当附庸；丧失个性和自尊心，反而更加炽烈……亦未可知。也许这种恶性发展的自尊心只是一种舛误的，最初被歪曲了的个人尊严感；它第一次受到伤害也许还在童年时代，沉重的压迫；贫困的生活，肮脏的环境都可能是原因；在未来的无业者的心目中，也许从他父母身上就感觉到自己是遭唾弃的……也亦未可知。
　　前面说过一代一录还是不合一般常规的例外。事实的确如此。他一度从事文学，结果很失望而得不到赏识；而文学……当然是得不到赏识的文学……能够断送的岂止是一个一代一录。有人曾推想，一代一录还在从事文学之前就不得志。他在其他生涯中也许不唯得不到赏识，还碰了一鼻子灰；或者，比这更糟糕。不过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没听说有什么人了解。后来有个多事的人，托了许多关系；运用了许多手段，终于打听得清清楚楚：在省城时，一代一录确实写过一部小说。同那个年代，每年有几十部炮制出来的货色十分相似；就像《爱的旋涡》《倾国佳人》《为官之道》等等。这些小说曾经为那些揭露社会生活黑暗、而不知道什么叫光明的作家，施展挖苦的特长，而提供绝妙的资料。
　　那知文学自尊心这条蛇，有时咬人能咬得很深；甚至咬深之后，还从此不治。特别是对微不足道和头脑糊涂的人。如此想来是不是？也许不是！一代一录在文坛上刚迈出第一步便告碰壁，从此也是最终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失意大军。而那些装疯卖傻的预言家、无业客、流浪者，大都是从那失意大军中产生的。有许多人认为，他们会这种畸形的大言不惭的毛病；这种渴望赢得褒扬、崇拜、惊叹的毛病，在一代一录的身上；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他在充当腐朽角色期间，就纠集到了一小撮对他五体投地的白痴。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身居首席、发表预言、摆摆架子、吹吹牛皮……这就是他的第一需要！别人不捧他，他就会自己捧自己。
　　有人就曾亲耳听到过，一代一录在西方东方家里讲的话。那时，他就已经成为那里的绝对权威和预言家。“我不会在尔等中间久居。”他有时会用某种神秘的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不会在此地久居！等我看一阵子，使尔等都各得其所；再指点一番，开导一下；然后同尔等分手，上省城去办刊物！每月将有三万人来听我讲演。我的名字终将会如雷贯耳。到那时……到那时，我的对头们可有苦头吃了！”
　　这位旷世奇才眼下还在做出名的准备，但他要求立刻得到酬报。因为不论是什么付出，预先取得报酬总是愉快的。在这种情况下则尤其美妙。他曾一本正经地向西方东方宣称，他将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就是为于这番事业才应召来到这个人世间的。说是有一个长翅膀的人，于夜里出现在他的眼前，敦促他去建立功勋，或者类似这样的话。具体地说，就是要写一部博大精深的救世巨著，它将引起一场大地震，足以使整个国家复兴。等到整个国家复兴的时候，他将抛开盛名隆誉，到深山老林里去，日日夜夜地在干燥的洞穴里为祖国祈福。而这些话又无疑使西方东方心驰神往。
　　一辈子受压迫、受欺凌，甚至可能真的挨过打的一代一录；骨子里好强而狂妄的一代一录，失意文人的一代一录；为了吃饭而充当腐朽的一代一录；尽管过去卑微无势而内心却是强大的一代一录，大言不惭。得意时，更是手舞足蹈的一代一录；在长期飘流之后，来到了西方东方的家中，托庇于一个女白痴和一个被哄得晕头转向、反正一切照办的大孝子；突然吃香起来，被捧上了天。试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特殊人物？
　　关于西方东方的性格，本文自然会去做较详细的说明；否则，就无法理解一代一录怎么会是这么的走红。但还是要暂时先提一下，一代一录这个人物完全如那些曾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所说的那样。你让他坐下，他会把腿搁到桌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忆力变差了。”每在这个时候，他就要对别人说。“要办的事，必先写在纸上，才能确保，不被遗忘。于是这样，我就习惯了这个姿势。不过，从前我有吃过亏的教训，也就是说失败的教训，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时刻要为自己过去的遭际狠狠地索取补偿！仿佛不太光明的灵魂摆脱压迫后，便要去压迫别人。
　　一代一录受过压迫，所以他立刻产生自己去压迫别人的欲望。别人对他拿过架子，于是他自己也对别人摆起架子来。他当过腐朽，如今就感到需要搞一群属于自己的神奇。他大吹大垒，装腔作势；挖空心思要这要那，毫无节制地作威作福；以致善良的人们还没有目睹所有这些精彩的表演，只是道听途说。所以也都认为，这是咄咄怪事；是妖魔作祟，纷纷想办法去祛除邪气。
　　刚才提到了红头火柴的舅舅西方东方。在这时刻，还得再重复一遍。对这一卓越的性格，如果不加以说明，一代一录为何能在别人家里如此称王称霸的根源，也就无从了解了。正如腐朽怎么会变成神奇一样，让人难以理解。
　　可以说现在的这个西方东方心地善良，可谓到了极点。不仅如此，他对所有人都体贴入微（虽然外貌看起来比较粗糙）；但品德无比高尚，还有久经考验的大无畏精神。之所以用“大无畏”这几个字，是因为他面对责任，面对义务是不会退却的；在大事情上，更不会惧怕任何障碍。
　　然而从另一个层次来说，他的心灵又像婴儿一样纯洁。完全可以说，他的确是个四十岁不到的婴儿。胸怀完全敞开，总是快快活活，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还把别人的缺点也归咎于自己；对别人的优点则极尽夸大之能事，甚至根本不是优点也要认为是优点。这是一个极其高尚、毫无邪念的人。这种人甚至耻于推测别人会有歹心，总是急急忙忙用种种美德把人家装扮起来；为别人的成功兴高采烈，借此长期生活在理想世界。遭遇挫折时，又总是首先责怪自己。为别人的利益牺牲自己，是这种人的天职。
　　也许，有人会说他胆小、软弱、缺乏意志力。当然，他的性格的确属于比较软弱，甚至可以说太软弱了；但并非因为缺乏坚定的意志，而是唯恐得罪人，唯恐伤了人家的心；是出于对别人，以及对一切人的过分尊重。与曹操所说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正好相反。当然要说西方东方缺乏意志和懦弱无能，那只有在事情涉及他毫不计较的个人利益的时候；为此一生饱受人家的嘲笑，甚至往往受到他为之牺牲的这些利益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