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芳踪
作品名称:快乐笔记 作者:若冲君 发布时间:2018-05-24 21:20:47 字数:6429
数月前唐权在武大向陈墨君告别回海滨后,有一天陈墨君在宿舍搬东西时不小心划伤了手臂。她去校医院那里做了包扎,回来后却发现血流不止,于是又回到校医院那里看了看,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只好去武大中南医院重新做了个检查。拿到血常规检查结果,陈墨君从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心中已是一片茫然。方才医生所说的什么血小板、白细胞的种种专业名词与数据她听不大懂,她现在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当前诊断她的病症为慢性白血病,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血癌!医生的诊断令她瞬息间心胆俱寒,仿佛迎面一束彻骨的冷风猝不及防地涌入了她的领口占据了她原本温暖的胸膛,无所适从间,她只觉得在自己身上仍然缓缓流淌的血液都开始带有了以前从未体会到的令人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
走出医院,陈墨君强行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到了学校宿舍,机械地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拿起开水壶,把水倒进水杯,送到嘴边,喝下。一口气连喝了好几杯水,她却丝毫感觉不到解渴。这是上午上课时间,宿舍里并没有其她人在,只上下床、书桌、椅子和衣柜一板一眼、了无生机地卧在原地,再有想象力的人,也绝无法说这是个生机勃勃的环境。屋里面很安静,室外也很安静,竟似但丁所言,“在地狱里,连太阳都是静悄悄的”。这种安静仿佛是一种有形有质的存在,使室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令人迈步其中时会感觉如同在咸涩的海水中艰难前行。她放下水杯,挣扎着踱到自己的床边慢慢躺了下来,睁着眼睛默默地想着,这怎么可能?她想,这是真的吗?我该怎么办?她急于想找个亲密的人倾诉衷肠获得安慰,又很想自己一个人先静静地梳理一下此刻无比纷乱的心绪,仿佛置身于一个惟有冰与火的世界,冷与热这理应对立的元素此刻却齐心协力地朝她袭来,令她同时忍受着极寒和极炽的煎熬。良久,她转头看向窗外那一团团浓密静止的苦楝树树叶,树上的鸟雀莫名中止了啁啾,这烦闷的沉寂令她身心的搅动在慢慢地缩小以至于无,只一丝不灭的生机仿若深夜无际大海上孤独高耸的灯塔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地自照着。一阵微风袭来,表情呆板的树叶互相碰撞、拥挤,时空似乎都被这并不活泼的风搅得错乱起来。万籁俱寂中传来阵阵低语,那是风与树叶的喃呢和房间压抑的响动,这声音是如此地遥不可及,一如深幽森林里文文莫莫的鸟语。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倾泻而下,衍生出一根根扭曲晃动的光柱,像众多迷失的魂灵茫然徘徊于虚空。恍惚中,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与唐权在西湖边上初吻时的画景。画景中的那两个人曾经离她是如此地近,近得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触碰得到似的。那画景以前真真切切就在她的身旁,如今与她之间却已横陈着一座山了。
如此情形对于一个正处在热恋中的年青女孩来说,的确是太残忍了。难道造物主是由于喜剧看烦了,因而创作了些许悲剧来做为生活的点缀?即使真的有上帝存在,说他爱人类又说他无所不能岂非自相矛盾?
她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感觉思维好像已被某种未知的力量抽空而令自己无法顺畅地思考,一种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恐怯惊骇和孤独无助凝结在一起形成的痛苦之本源,在一刻不停地蚕食虫蚀着她的心。她的眼睛不时涌上一层泪水,又慢慢褪去,也许她的眼泪是在逆向地流淌——向心的方向?数次拿起电话想要打给唐权,又生生地强忍住;终于,她下定决心先给在加拿大的母亲顾珊打了个电话。
远在加拿大的顾珊接到陈墨君的电话,立刻与陈贺升取得了联系,考虑到陈贺升目前正接受中纪委的调查焦头乱额之际无暇照顾女儿,两人商量后决定让陈墨君马上去美国纽约和母亲汇合,在那里重新做一个全面检查后再决定具体的治疗方案。不日,陈墨君起程去了纽约,却要求父母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唐权,还把自己在武汉的医疗记录也想办法清除掉了。在纽约经过进一步的诊断,她来到了波士顿的麻省总医院接受治疗。
美国波士顿麻省总医院某病房,陈墨君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书。顾珊拎着一些水果,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见陈墨君看得认真,轻声向她问道:“在看些什么?”
“《回忆张大千》。我很喜欢张大千的画,他总是让我想起唐权。他和唐权一样,都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见到母亲,陈墨君合上书对她笑了一下说道。
“喔?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顾珊边说边放下了水果。
“张大千曾被西方画坛誉为‘东方之笔’,我最喜欢他山水画的风格。他晚年在近乎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又开创了泼墨泼彩的绘画技法,天纵其才令人叹服。他这个人的经历非常有趣,年轻时曾经当了一百天的土匪黑笔师爷,后被官府剿灭送回了家;接着被家里人送去日本流学;期间听说自小倾慕的表姐去世了,于是私自跑回国当了一百天的和尚。据说主持给他受戒时他却不同意烫香疤,认为这是当年梁武帝大赦天下用于区别死刑犯的玩意儿,把他的师傅弄得无言以对。他为人至情至性却风流不羁,热爱生活尤其热爱美食,最有趣的是,他很喜欢画假画。”说到这里,想起唐权东拼西凑的诗词文章,陈墨君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暖的笑意。
“倒真有点像小权的样子。”顾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还没有告诉他吗?现在可是你最需要他的时候啊!”
陈墨君的语气有些倔强:“虽然他和我说过,追求完美就像追求永恒一样的幽默,但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我。”
顾珊心里蓦地一痛。那是一种需要掩饰的痛苦,按耐不住在扯动着她的内心。她强笑着说道:“可你至少要给他报个平安吧。”
“我给他发过信息了,他会懂我的。”陈墨君回答道,“等这一阶段的诱导化疗结束情况明确后,我会给他报个信。然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去欧洲学一学油画,等医生说的那个‘选择性免疫治疗方案’技术成熟了,也就到了我们相见时候,否则……”她并没有把话说完,也许是因为顾忌到母亲的心情会受到影响。她知道,母亲的心中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医生不是也说了嘛,这项技术目前还在攻关,也许要一两年,也许要十年八年才能临床应用,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啊。”顾珊温柔地抚摸着陈墨君的秀发,“你怎么这么傻啊。”
陈墨君对顾珊笑了笑说道:“不用为我担心。张爱玲说:‘生命是一朵千瓣莲花,我拒绝了绽放的同时,也拒绝了枯萎和零落。’我相信我很快就会痊愈的,我会重新绽放我的生命和爱情之花的。”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来自于她对自己未来的希冀和把持,仿佛她清楚地知道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人们只好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似的。
“你这孩子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也会希望来陪着你的。”顾珊心情复杂地说道。她对陈墨君始终乐观的心态感到一丝欣慰,却又对她面对遭遇的坚强和对待感情的执着无法自主地怜惜着,心疼着。
“我不想给他束缚。”陈墨君轻柔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女性所独有的韧劲儿。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年青也就是成长的时候。”
陈墨君轻抚着手中的书本,秋水般的眼眸凝望着窗外幽幽说道:“我最喜欢听他给我唱《一生中最爱》这首歌。在爱神的光辉所及之处,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个最爱的人,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变,我只知道,他如果走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如果走了,我希望他的故事还会很长。我就是这么简单地爱着他。”在感情的投入上,女人的执着是男人绝难望其项背的。
顾珊叹了口气,说:“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已经看淡了纷繁洗尽了铅华,所以我和你爸爸之间的感情早已不需要距离或者是一纸婚书来证明了。可是你们还这么年轻,现在他要是能陪在你身边该有多好啊!”
陈墨君抓起顾珊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说:“上帝做不到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这不,我还有你陪着我呢吗。”她的话令顾珊感到一阵温暖,无形中冲淡了她心中无法化解的浓郁而缱绻的感伤。对于自己的子女,母亲至少在某一个时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母亲就是子女在世俗中的上帝。
唐权从重庆回到北京已有两天的时间,他去医院看望了爷爷,也拜访了二叔唐凤栖和老姑唐凤娇两家人。刚好这段时间大家都在京城,唐家三代人难得地齐聚了一下。
当晚吃过晚饭,唐凤鸣一家三口在书房内边喝茶边聊着天。唐凤鸣放下茶杯点了一支烟对唐权说道:“你写的东西我这两天仔细看了一下,还是比较全面、比较客观的。历史不会重复,但是会押韵,以史为鉴以人为镜,这很好。我有几个方面的意见,今天刚好有时间咱们一起探讨一下。”
唐权也点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第一,你这篇文章中对我们建国初期的几场运动,还有当时教育的缺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有些语焉不详,是不是有所顾忌?其实我们国家在当前国内国外政治军事相对稳定的大环境下,对意识形态方面的约束已经越来越松了,现如今就是一个中国几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真正思想自由的时代。只要你实事求是地说,又没有反党反政府以及危害社会的主张和行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党难道连这点包容之心还没有吗?为了增强文章的客观性和说服力,我觉得你可以酌情在我们建国以来所走过的弯路上增加一点笔墨。不妨这样立意:一个一穷二白的大国想要和平崛起,不走弯路、不范错误地一飞冲天,这根本就不现实也不客观。我们惟有正视我们曾经犯过的错误,不避讳以前和当下存在的问题,那我们的错误才不会白犯,才能认真地吸取经验教训,从而体现出历史的价值。”
唐权闻言点了点头。
唐凤鸣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第二,伊斯兰教有五大天命:念、礼、斋、课、朝,不难想见这个宗教理念的严肃性,你文中介绍伊斯兰教的相关用语要重新凝炼一下。这是一个爱憎太过分明的宗教,你的措词一定要慎之又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唐权心里面悚然一惊,“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还有,关于佛教,我看你用大量篇幅讲述了当前佛教不同门派的发展历史和其所主张的教义,却对玄奘取经这段历史几句话带过。玄奘法师在西行取经的过程中,曾经面对生死抉择,曾经面对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也曾经面对唾手可得的至高荣誉却仍旧一往无前,‘宁可西行一步死,不可东归一步生’。他这种信念,这种执着,这种为了理想为了真理执着追求的精神,比任何佛家经义都值得大书特书,对我们当前的社会更具现实价值和现实意义。”
唐权想了一下回答道:“是啊,玄奘法师精通经藏、律藏、论藏而被印度信众尊称为三藏法师,宗教辩论大会十八天讲法,令印度各派大德高僧信服遂被尊为‘大乘天’、‘解脱天’,之后无视印度各界盛情挽留毅然回国传法,编著的《大唐西域记》十二卷,记述了他西游亲身经历的一百多个国家及传闻的28个国家的山川、地邑、物产、习俗等等。他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对国家的贡献以及对世界和平的深远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传统佛教的范畴,的确能给人们带来不少启发,也与我想表达的思想不谋而合。”
方与卿给大家续上茶笑着说:“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像唐僧如此坚韧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人真是屈指可数,小权文章中谈到的那个武训可以与之比肩。”
唐凤鸣喝了口茶对唐权继续说道:“说到武训,你文中在中国近代教育发展史上还提到了‘使中华放大光明于世界’的陶行知,怎么忽略了晏阳初这个人?虽然新中国建国以后他就辗转海外,但他立志不做官、不发财,将毕生事业全部奉献给劳苦大众,被尊称为‘世界平民教育运动之父’。谈近代教育晏阳初这个人不可不提。”
“平民教育,这正是我考虑最多的。”唐权说道。
“关于基督教,你讲述了《圣经》中《新约》和《旧约》的文学性和艺术性以及其宗教哲学理论,却忽略了耶稣这个人。耶稣是一位真正的绝世天才,他是‘道德与宗教的艺术家’。尼采反上帝,却视耶稣为兄长;木心读四福音,感受到耶稣就站在他自己的面前。抛开耶稣的神性或者说神通不谈,他真正能深刻影响无数人的其实是他的智慧和他的人格魅力,这都是耶稣首先做为一个‘人’的显著特征,这不刚好能够从侧面证明你的观点吗?”
唐权深深吸了一口烟,说道:“神性、神通大多都是后人通过个人的理解和想象描述出来的,千百年来被人们以讹传讹,探讨其真实性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从人性的角度看待宗教和信仰,才更能够让人们所接受。”
唐凤鸣接着说道:“关于中国的文化复兴和民族崛起,你还可以考虑从中国的崛起方式这个视角探讨一下。中国的这种和平崛起方式,是世界历史上其它任何大国都无法比拟的。曾经的世界霸主西班牙、英国,然后是美国靠的是什么?无非是殖民、垄断、对外经济和资源的掠夺以及战争输出之类的东西,与我们国家的强盛之路是大相径庭的,所以在当今世界核战争‘恐怖平衡’的大环境下,中国的重新崛起已经是无法阻挡的必然趋势,这对你想为国人增强民族自信心和坚定民族信仰应该也会有所帮助。”
唐权认真思索着父亲的话,说:“我的视野还是有些狭窄。”
方与卿对唐权说道:“你的文章现阶段就是提论据,陈述与文化、宗教和教育相关的历史和事实,这些都是要为你最终的主题思想服务的,着重点可以随时调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你自己的思想和主张,这才是你这篇文章的灵魂,也就是根之所在。”
唐权掐灭手中的香烟对父母说道:“你们怎么看待我打算先从教育行业入手、以慈善为终身事业的理想?”
“你的这篇文章从大的方向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立意算不上新颖,关于民族信仰和民族自信心的论述还是有些空泛,但结合你关于慈善教育事业的构想则给人以另辟蹊径的感觉,我也基本赞同。你文中论述了教育事业对民族崛起的重要性,我觉得你还可以补充探讨一下我党的信仰与教育的关联性。共产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实现按需分配,除了物质财富极大满足的前提下,人民的素质也要达到一定的高度才有可能实现,所以说教育也是根本。”唐凤鸣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你的文学素养不足,而是你选择的这个主题太过庞大博杂,以你现在的阅历和社会经验恐怕很难驾驭,最终有可能流于纸上谈兵的浪漫或理想主义空想,不适合指导实践。我和你母亲虽然能给你一些帮助,但毕竟不方便出面,具体的事物都要靠你自己去做。我再送你一句话和两个建议:‘谦谦君子,用涉大川’;要保持着谦虚的求学和做事态度。需知任何人的眼光都是有局限性的,爱因斯坦曾持续反对量子力学,卓别林亦曾抵制过有声电影。史书毕竟也都是人写的,我们要辩证地去看待。我给你的两个建议是:第一,不要急于完成这篇文章,你现在需要沉下心去到社会中历练,全国各地包括国外都可以走走,每个地方一两个月或是三五个月视情况而定,去真实地去感受下各行各业的艰辛和人生与社会百态。不要着急,尽阅百川问群神,静而养气守心君。第二,一个人的努力是加法,团队的努力则有可能是乘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选择的这项事业绝对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注重选择和培养你的团队力量,在将来需要的时候,让他们和你一起为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而奋斗。”
沉思良久,唐权抬头说道:“爸,我想先让阿虎跟着我。”
“你一个人到处走我和你妈还真有些不放心,有个人在一起是好一些。这样,刘兴民那里我会跟他说,小虎你就自己去沟通吧。”唐凤鸣说道,“你的想法我跟你爷爷也说过了,他虽然有点惋惜但也没有反对。‘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很多事情他老人家早就看淡了。”
唐权每次和他的父母谈话,都能给他在各方面带来很多的感悟,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阅历。只有在生活的历练中渐渐学习和感悟,才有可能“大彻大悟”。生活是人生最好的老师。顿悟?那是有慧根的人才有的一种幽默的哲学现象,不足为外人道也;没有“渐悟”的过程,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
当晚唐权给刘虎打了个电话,把自己近期的想法跟他讲了讲。不待他说完,电话那边刘虎已经兴奋地喊了起来:“江湖,哥们儿又回来了!权哥,我公司这边交给先锋管着一点问题都没有,咱什么时候动身你通知我就行了。”找了个机会唐权又和赵承通了一个电话——她现在在武大法学院读经济法专业研究生。唐权深觉自己在法律专业上的短板,决定把她也拉上自己这条前途未卜的小船。通过几次交流赵承也被他的理念所触动,最后给他明确回了话:“只要你别要求我做圣人,我就搭上你这条随时会翻的破船。”
“大师姐果然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气冲霄汉,义薄云天!”唐权适时地狠狠恭维了她一句。忽然,他想起了远在重庆的冯晓兰,随即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