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佳人

　　不日，唐权回到了海滨。当晚在唐权家中，汪芷萱蒸了几只河蟹，炒了个西芹虾仁，用高邮双黄咸鸭蛋做了个蛋黄煎豆腐，还准备了一个蘸酱菜和两瓶温好的绍兴女儿红。两人边吃边聊着。
　　“还记得我那个同学王小露吗？”见唐权点了下头汪芷萱继续说道，“她那个叫刘宇的男朋友去深圳发展了，前两天她跟我和曲静说起两人分手的事，弄得我们都很为她难过，尽管据她说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分手。他们原本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儿啊。”
　　唐权说道：“感情这东西说不准的，有时候明知是好事，偏偏我们就是力不从心。对了，你不是说你们单位有个同事追你追得紧吗？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提那个家伙容易倒了胃口，吃饭吃饭。”汪芷萱笑道。两人碰杯一起喝了一口酒。她此时并不想聊这个话题，但她很高兴他刚刚回来就主动提及此事。他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她一定会很不开心。女人的思维因矛盾而神秘，因神秘而美丽。
　　“高邮是水乡，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腌蛋》中说：‘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所谓‘出处不如聚处’，高邮的好鸭蛋都外销了，在当地恐怕都很难吃到这么好的蛋黄了。”唐权帮她夹了一块豆腐，自己也夹起一块尝了一口说道。
　　“味谙南北，食兼东西，在吃的方面你可是够上心了的。”汪芷萱扒了一只河蟹见蟹黄饱满，递给唐权说道，“持螯把酒，这个季节还真是吃河蟹的好时候。”
　　唐权尝了一口蟹黄，赞赏了一声：“一膏馋吻，香留舌本，妙物。”看了一眼汪芷萱，他又说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妙人！”
　　汪芷萱刚吃了口菜，闻言抬头瞥了一眼唐权，嫣然一笑道：“美得你。”在北方“美得你”这句话的含意很复杂，不同的情况不同的语气都会有不同的含义。此时她的这句话娇羞地表达了她“你想得美，我才不会上你的厅堂下你的厨房”的嗔怪心情；她的语气有些偏轻偏柔，因此就又多了一层“别高兴得太早，你还需多努努力”的略带鼓励的意味。她的一嗔一笑有着把人击垮、让人臣服的魅力，那是一种可令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美，有着月光下的华尔兹的风采。
　　“惟有辗然露齿，魅力四射，吃起东西分外好看者，才是真正的尤物！”唐权放下螃蟹擦了擦手，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口酒，眼带笑意地看着汪芷萱吟道，“今有佳人善烹煎，添香却比慕临渊。妙目生情宜诗酒，人间有爱不成仙！”
　　“就知道恭维人。既想让我给你做饭又想让我给你添香的，还真把人家当丫环使了？”汪芷萱笑道。
　　“我连神仙都不想做了，够可以了吧？”唐权“呵呵”一笑，“说真的，我下次出游来来回回的怎么也要一年左右吧，这段时间你怎么打算？”
　　汪芷萱又拿起一只河蟹，边扒边开着玩笑：“你不是都给我安排好了吗？了解一下国内外各种慈善机构的运作情况，还有国内各大城市及广大农村的教育资源和教育现状。不过，我会利用各种有薪事假、病假、探亲假或是婚假、产假去看你，也顺便做一下实地考察。”
　　唐权闻言笑道：“怎么连产假都整出来了，现在办假证的到处都是，要不我先帮你办一个假结婚证？”
　　“你不妨干脆给我弄个假的北京户口和北京故宫的产权证，能达到让我可以随便搬点东西出来的程度就可以了。”
　　“怎么这么贫？最近在看些什么书？”唐权被汪芷萱逗得哈哈直笑。
　　“刚看完王朔的《动物凶猛》，现在正看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呢。相比起来，王朔更感人，王小波更逗人。”
　　“王小波说自己写东西就是为了‘有趣’，他是一个离不开幽默的人，看他的书会让人觉得人生都轻松了很多，张爱玲和村上春树的作品效果正相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得看懂王小波的。”唐权说道。他很喜欢王小波那种亦庄亦谐的风格。没有人会拒绝快乐，所以没有人不喜欢幽默的人。惟品味故，很多人并不喜欢王小波。
　　“各人的笑点不同。比如说现在电视里演的各类搞笑节目，很多无聊的东西看着都有种让我头皮发麻的感觉。”汪芷萱深有感触地说道。她在家里多数的空闲时间都是在读书。读书会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一个人的品味。品味高了却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一些娱乐大众的东西她看了往往会觉得庸俗浅薄笑不出来。有得必有失，这是人生一种无奈的幽默，幽默的无奈。
　　“其实文学也好，艺术也罢，很难以高下或是雅俗强分轩轾。艺术与艺术之间不应该相互排斥，而应该是相互借鉴和汲取，最终成为一种相互映照的关系，文学亦然。比如说二人转和歌剧，它们都是人们生活中艺术和智慧的结晶，创作歌剧的人未必就有能力写得出好的二人传作品。每个人的层次和品味均有不同，所以说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果非得要分出个雅俗的话，那也不过就是耐不耐嚼的问题。你看‘钢琴诗人’肖邦的作品，越听就越有味道，经得起上百年岁月的洗礼；而一些朗朗上口、红极一时的《老鼠爱大米》、《两支蝴蝶》等口水歌，三两年后就被人们渐渐淡忘了。艺术本是人类体力和心力泛滥的衍生物，它要有自己的个性也就是作者的性灵或心胸，如此，才能有别于雪泥鸡爪。”
　　汪芷萱点了点头，说：“其实这二王都算是很幽默的人了。王朔是‘大院文化’的鼻祖，后来却因为狂傲被人们称为‘骂圣’，想想还真的是……有趣。”汪芷萱顿了顿，一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唐权笑了笑，说：“说狂傲莫过于孔子，‘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子还曰了，‘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他自己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子贡问他‘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他回答说：‘天何言哉？’当然，狂傲从侧面也能证明个人的实力和境界，否则难免会沦为笑柄。”
　　“孔子的话都是被弟子或是后人记录下来的，难免会有断章取义或是理解偏差的情况，可怜其后历代的传统儒学士子提起‘子曰’、‘诗云’就当作圣人之言而奉行不悖，实在是愚不可及。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又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这不就是典型的自相矛盾吗？”
　　“儒学典籍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了。不过说到吃，我想孔子还是主张简单的。他说过‘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于议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至于你说的‘食不厌精’是出自《论语•乡党》，后面接着又说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乡党即‘乡饮酒礼’，这是他对乡宴饮食礼仪规范的综合论述。孔子一生致力于恢复周礼，在衣食住行上却主张简约颇有墨家之风，圣德之玷也是一种幽默，我们不能太较真，否则就没那么好玩儿了。”
　　两人边吃边聊，不觉已喝光了一瓶黄酒，汪芷萱又拿过一瓶，说道：“你对儒、释、道这些东西都是觉得有道理的就拿来用用，不相关的则一笑了之？”
　　唐权为两人倒上酒，说：“让人信服不能光靠说的。他说文质彬彬，然后才能君子？文和质的高低程度完全没有任何标准可言。君子？只好他认为是就是了；他又说过犹不及，什么情况算‘过’？他觉得过就过了？又是个模糊概念，终归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以己推人而已，怎么说都有道理却经不起认真推敲。道理谁都会说，谈经论道君子小人的说起来不难，只有诸如周公姬旦、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乞圣武训、玄奘法师这种人才是当之无愧的圣、佛、神。”
　　“所以你不去追寻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准备投身到慈善和教育事业中去，用行动去感动人们？可是你写的有关宗教信仰的东西，好像和你的主题关系不大啊？”汪芷萱问道。他所说的那几个人的事迹她以前曾听他讲过。他善于讲故事。她喜欢听他讲故事。
　　“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个牧师有一天从教堂开车把一位年轻漂亮的修女送回家。在车上他趁换档的功夫，顺势把手搭在了修女的膝盖上。年轻修女转头看着牧师，一本正经地向他问道：‘神父，你还记得路加福音第14章10节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修女那清纯美好的圣洁面容，牧师一时虽记不起《圣经》此章节说的是什么，却也顿觉无地自容，于是羞愧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并尴尬地向修女道了歉。回到家中，牧师急急拿出《圣经》，翻到路加福音14章10节，只见上面写着：‘朋友，请上座，这样才能获得荣耀！’”
　　汪芷萱听罢抿嘴笑道：“专业很重要，哪怕是揩油！”
　　“熟悉自己份内的事，否则很可能会自讨没趣。我们想谈民族信仰，首先得让人们对信仰是个什么东西有个大致的了解吧？”唐权笑了笑说道，“我写的东西比较通俗易懂，只要能让人们明白宗教信仰的来龙去脉，再让人们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就可以了。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能让一些人有一点小感动，愿意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出那么一点点力，我的目的也就算是达到了。”
　　“一点点力？什么意思？”汪芷萱有些不解。
　　“如果我完成了这篇文章，你说全国上下会有多少人看到它？”
　　汪芷萱想了想，说：“随便投稿给一些刊物恐怕效果堪虞，如果能让媒体和网络配合着宣传一下你在慈善教育方面所做一些实事儿，再用上点政治手段的话，上千万人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以你的理解，看到这篇文章后认同我观点的人会有多少？”
　　“一半左右？”
　　唐权接着问道：“我们就算他五百万人吧。那么认同我观点的这些人中愿意为这项事业出一点点力的人又会有多少？”
　　汪芷萱笑道：“这个你可别太乐观，恐怕十个人未必会有一个人真正会做出实际的行动。”
　　唐权闻言也是一笑，说：“人嘛，只是看热闹、喊口号的肯定居多，这也是人之常情。好，那我们只算他百分之一吧，也就是五万人会有所行动。这些人每个月出一点点力，平均每人三五块钱，够不够我们实实在在做些事情了？何况还有我家里的支持。关键是我们一定要清清白白、透透明明地做事，所有的银行往来、财务报表一律请第三方机构进行监督达到公开化、透明化，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在网上调阅查询，可以清楚地知道所有资金的来龙去脉，这样就更容易获得人们的认可。只要我们管理得当，如此一来就有可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受过我们帮助的人渐渐成长起来，肯定也不乏会‘出一点点力’的人，这是不是一个值得我们一生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我想这个事业注定将会是困难重重的，但困难就像交响曲，性感无比，它会给我们的人生带来丰厚充实的快乐！等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去追求超然物外、清静淡泊；但我们现在还这么年青，人生若是没有了困难，那将会是多么地无趣啊？”
　　唐权的话令汪芷萱有些动容。这些天她也在不断地思考他这个想法的可行性，想到自己将来会以这种前途莫测却不乏激情又高尚仁爱的工作为职业，心里面难免会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但对最后能否取得一定的成果却并不太乐观。物质生活方面会有所保障，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家庭条件也让自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只要能一直陪着他共同努力携手前行，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她反而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她凝眸望着他，语气坚定地说道：“一个国家也好，一个家族也罢，投资教育无疑都会取得巨大的收获，可这个投资的见效却是最慢的，真正能看到明显的收益怎么也要两三代人以后吧。权子，这将是一个艰苦而又漫长的道路，你有这样的心胸，这样的抱负，我只有用我的一生来支持你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浮士德》，直到他临死前八十二岁方才完成，既而流芳百世。那好，我就用我这辈子陪着你好好折腾折腾，看看咱们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又能为这个世界为这个国家留下些什么！”想了一下，她略带感性颇为遗憾地说道，“只是，若有看到成绩的一天，我们肯定都已经老了。”
　　“老了也很好玩啊！”唐权笑道，“就像王小波形容的：我会秃顶，性欲减退，老花眼，胃疼，前列腺肿大尿不出尿来，腿痛，腰痛甚至变成截瘫，驼背，体重减轻，头脑昏聩，然后死去；而你，会乳房下垂，月经停止，阴道萎缩而受欲火的煎熬，皱纹满脸，头发脱落，成为丑八怪，逐渐死于衰竭。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衰老之刑，这也是你我一生唯一的机会——挺起腰杆来，证明我们是好样的！”
　　“我会陪着你奋斗，陪着你慢慢变老。”汪芷萱轻声说道。她看过《黄金时代》这本书，听了他的话却没有笑，语音清扬飘逸得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
　　唐权双手抓起她的左手用力握了握，声音专情而沉静：“芷萱，你如此待我，我真的是无以为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是你追求的这项事业打动了我，我也愿意为之付出，可不是你这个人的问题。至于感情，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再说了，可能明天我就会遇到令我心动的人了呢？到时你可不要太意外噢。”汪芷萱展颜一笑道。她的话让他一时百感交集。两人此时有着短暂的沉默。她低下头，凝眸看着他用力握着自己左手的手指，仿佛要把这次亲昵的感觉永远珍藏在自己心底的水晶瓶中。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时间是上帝的法器，它成就一切，也回收一切。”稍顷，唐权举起酒杯说道，“尼采揭示，上帝死了。人们怎么办？用其光，复归其明耳。人生是一个过程，把握住当下，我们就是自己的上帝。”说完唐权举起了酒杯。
　　汪芷萱举杯和他一碰，说：“把握当下！”他的话如刺青般一字一字地印入她的脑海，令她心中豪情顿生。
　　两个人一起探讨着将来可能会面对的种种问题。虽然前途渺茫，他们对未来的事业会取得何等成就也没有多大的奢求，但此刻他们的心中却充满了激情和斗志。当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业而奋斗且不被生存问题所困扰的时候，他必然是充实的，快乐的，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