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太后饮鸩宋祚危之四

　　荆州厉兵秣马，江陵城更是戒备森严。王敬则与王文、李和进城时难免会有盘诘，王敬则却不耐烦道：“头前引路刺史府，旧交来了，巴陵王如此待客么？”
　　一都佰见这三人气宇轩昂，看来来头不小，忙不迭上前叩拜、引路。要说巴结贵人未可厚非，只是江陵城战云密布，犹自有小人趋炎附势，岂非害人不浅？
　　有都佰引路，王敬则与王文、李和一路畅通来到刺史府前。王敬则朝着门子道：“速禀报巴陵王殿下，有故交携扬州刺史桂阳王殿下密函造访。”
　　“故交？”
　　“扬州刺史桂阳王密函？”
　　荆州刺史巴陵王刘休若先是一愣，旋即眼前一亮——刘彧诛刘祎、刘休佑，自己这荆州刺史只恐迟早步其后尘！有心起兵问鼎，却又生恐与刘子勋同样结局……正自愁肠百结，忽闻有故交携扬州刺史桂阳王刘休范密函来访，莫非桂阳王与自己心病相同？欲联手荆州取代刘彧？若果真如此，岂非天助我也？
　　刘休若似已看见皇冠冉冉飞来，不迭声道：“请……”
　　王敬则与王文、李和昂然而入。刘休若虽说贵为巴陵王，倒也明白用人之际，礼贤下士方为道理，连忙离座相迎。只是举目看去，这三人尽管面善，却皆非故交，一时里未免想不起三人名、姓。
　　刘休若不知如何相称来者，难免尴尬。好在三人已来到面前，头里一人施礼道：“奉扬州刺史桂阳王命，有手札及口信进奉巴陵王殿下。事关紧要，请殿下屏退左右。”
　　刘休若大喜——果不其然！桂阳王既有手札，且有口信，自然事关紧要。有道是人心惟危，屏退左右合情合理。只可叹当局者迷，刘休若明知“人心惟危”而屏退左右，反倒忽视了三位不速之客同样不缺“人心”。屏退左右后，头里这不速之客又是拱手一礼……刘休若正欲还礼，谁知这不速之客竟然化“拱”为戳，同时双脚前移……俨然已有几分“逍遥游”风采。刘休若虽也习过拳脚功夫，却因耽于享乐，仅知皮毛之人焉能应变自如？猝不及防处，“神封”“气户”“云门”“周荣”“天池”诸穴先痛后麻，酥软无力倒也明白自己中了暗算，不禁大惊失色。
　　“奉皇帝谕旨，司隶校尉龙骧将军王敬则与直阁将军王文、李和，恭迎荆州刺史巴陵王殿下转任南徐州刺史。”王敬则未曾料到自己能如此轻易得手，刘休若既已插翅难飞，自然不必装腔作势了，图穷匕见道，“皇帝忧虑荆州有人挟持殿下图谋不轨，陷殿下于万劫不复之地，万不得已出此下策。殿下惟有识时达务，方能保全身家性命。”
　　王敬则言简意赅。刘休若虽惊魂未定，却因王敬则等并无夺命之意，总算舒了一口气道：“远离荆……荆州这是……是非窝，孤，孤求之不……不得。孤这便随……随三位将军返回建康。”
　　要说刘彧谕旨本是诛杀刘休若、王近先二人。王敬则与王文、李和却厌恶刘彧之极，存心叫刘彧心里添堵，这才商定尽量生擒刘休若。见刘休若一无血性，王敬则乐得谦恭道：“是，末将遵命，殿下必有福报。”忽又话锋一转，“倒是江陵城如临大敌，殿下远离这‘是非窝’前若不能根除荆州变乱之源，一旦皇帝问起，不知殿下如何应对？”
　　“这……这……”王敬则之言并非危言耸听，偏偏刘休若独缺应对之策，方寸大乱道，“这如何是好？”
　　王敬则道：“中兵参军王近先乃荆州变乱之源，殿下只须泰然自若就坐，再命人召其进见——为殿下分忧，末将自有道理。”
　　王敬则有何道理，刘休若心知肚明——王近先这一进见，只恐是有来无回！好在刘裕子孙全无仁慈之心，若能保全自己身家性命，区区中兵参军之休咎，何足介意？
　　刘休若召见，王近先习以为常。谁知进了刺史府，王近先却觉着巴陵王似与往日迥然不同——往日里巴陵王礼贤下士离座相迎，此时却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王近先莫名其妙，再一看，巴陵王背后立一士子，峨冠博带，却赳赳然英气外露……王近先进出刺史府熟门熟路，从未见过此人；而巴陵王更一反常态，莫非……王近先蓦然生疑，遂止步不前。
　　那士子似已看出王近先心思，冷冷道：“王参军既来之，则安之，请王参军就座。”
　　王敬则这一开言，王近先能不明白巴陵王已为人所执？事已如此，惟有逃出刺史府调集人马，救出巴陵王方为上策。王近先装聋作哑扭头便溜，然而慢了一步，另有二士子人各一剑已拦住去路。
　　王近先曾投名师勤习剑术，自然不将二士子手中剑放在眼里，拔出佩剑一招“飞短流长”刺了出去。
　　王近先这套剑术名为“飞云”，顾名思义，招数迅捷轻灵。这一招“飞短流长”一招二式，一虚一实。
　　李和见王近先执剑刺来，势如飞矢。本应避其锋芒，待其气衰势竭，再趁虚击之。却又生恐王近先乘机逃脱，调集人马作乱。遂出剑针锋相对，这叫“守株待兔”，后发制人。
　　李和不闪不避，剑招大巧若拙。王近先乃剑术高手，焉能看不出对手这一招攻守兼备？而自己这“飞短流长”倘然以硬碰硬，岂非自讨苦吃？好在王近先并非轻敌之人，一招“飞短流长”刺向李和仅只以“飞短”之式试探，如若李和或闪避或不堪一击，王近先乐得乘机逃之夭夭。既是李和剑术略高一筹，王近先自然侧身滑步，后半招“流长”之式已削向王文。
　　王文与李和，虽得先生指点剑道不分先后，且修习双剑联手，然而悟性难免各有高低。王文素来见解通达，手中剑自然要比李和高明。王近先“飞短”拿李和无可奈何，“流长”将王文又能怎样？王近先“流长”之式来得突兀，王文却是曾经沧海之人——仗剑恬然而立，将王近先手中夺命之剑视若无睹，反倒令王近先暗自胆怯。
　　王近先这一胆怯，“流长”之式未免减了几分迅捷，欠缺些许轻灵，偏还忘了武林中人“静如处女”者往往“动如脱兔”。果不其然，王文见王近先手中剑尽管来得突兀，却不无破绽。意动身动运剑如风，直取王近先右臂“外关”穴，后发制人之招，竟然后发先至。
　　王近先虽能看出王文武功不凡，却未曾料到王文剑术如此精湛。王近先右臂使剑，使剑之臂“外关”穴若是中剑，岂非束手就擒？王近先因怯招滞而先机尽失，不得不后退以保右臂……却疏忽了背后另有一柄利剑——李和能不明白自己师兄三人虎口拔牙，绝不可心慈手软？王近先这一退，李和乐得领这顺水人情——照直王近先“心俞”穴一剑刺了进去，一退一进，剑尖已透前胸而出。
　　制伏刘休若，杀了王近先，荆州便乱不起来了。王敬则却犹自不敢大意，吩咐王文与李和暂摄荆州刺史之职，等候刘彧旨意。自己则命水军备一大翼，“跟随”巴陵王刘休若顺流而下，回返建康。
　　刘彧命王敬则等潜往荆州，虽知王敬则等武功高强，却犹自忧虑其寡不敌众，反倒叫乱臣贼子有了举兵口实，惶惶不可终日。忽闻王敬则已“恭迎”巴陵王回到台城，虽与刘彧初衷有所不同，却也如释重负，遂命寺人将巴陵王接到内廷叙旧。手足之情相见甚欢，直至暮色苍茫，方命寺人护送其回巴陵王府去。
　　刘休若见刘彧情谊绵绵，只道皇帝迁自己为南徐州刺史仅只为了收回实权。好在富贵不损，岂非不幸之中大幸？
　　刘休若能“随遇而安”，也算是知足常乐。然而帝王家尤其刘裕子孙，凶残冷酷一脉相承，即便刘休若真能知足，只恐未必常乐。刘休若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信马由缰，竟然不曾觉察护送自己那几位寺人已溜之乎也。待刘休若回过神来，四顾茫茫顿觉毛骨悚然——倘然不是刘彧指使，寺人岂敢如此放肆？看来刘彧……刘休若哪里还顾得上细想？莫若速回巴陵王府再做打算。
　　刘休若策马疾驰，慌不择路。然而前行了仅只一箭之地，蓦地马失前蹄将刘休若抛了个倒栽葱。这一跤掼得不轻，刘休若自叹命苦，连坐骑也敢欺主！
　　幸而刘休若拳脚功夫根底犹在，尽管猝不及防弄得狼狈不堪筋骨酸痛，总算神志尚清手脚未折。哼哼咻咻爬了起来，正欲审视坐骑能否驾驭，忽有人揶揄道：“巴陵王殿下既有腾云驾雾之神通，何不一飞冲天升仙去？何苦又降落尘世遭受轮回之苦？且带累了俗人多费手脚？”
　　要说堂堂巴陵王焉能受俗人如此羞辱？然而刘休若自从经历了刘子业之拘，江陵城之执，连寺人也敢放肆。几句揶揄之言似已不必计较，却不可不看一看此人是谁。刘休若举目看去，原来是屯骑校尉寿寂之，来得蹊跷显然不怀好意。刘休若头皮发麻，倒也晓得强颜欢笑道：“原来是寿将军，孤一时走神出丑，惭愧，惭愧。孤敬仰将军已久，舍间已近，将军何不一道前往？”
　　寿寂之虽知这一去必有馈赠，却不敢领情道：“殿下盛情本不敢却，然而皇命难违，末将就此恭送殿下升天。”道罢将手一挥，与众随从一拥而上，拳足交加……
　　次日，有御医奏禀刘彧：“昨夜南徐州刺史巴陵王酒后坠马，伤重不治身亡。”
　　刘彧大惊，嗟叹不已。依照刘休佑故事，追赠刘休若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