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15）

　　这一年的除夕，老书记杨保国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夜里，在省城医院的病房里，杨书记跟家人吃了年夜饭，精神突然好了，精神一好，他的话也就多了。他坐在病床上，嘱咐他的外孙女孟娜要好好学习，日后要考个重点大学，并交代她今后一定要听父母的话。跟孟娜嘱咐完了，他又嘱咐自己的女儿，让她在做好教师之外，一定要把家里的事打理好，做好孟高智的贤内助，这样才能更好地支持他的工作；又握着女儿的手说：“莹儿，你妈年岁大了，你爸要是走了，你可一定要把你妈照顾好了。”杨莹哭了起来，说：“爸，你会好起来的。”他说：“别哭，这大过年的，你哭啥呀，不许哭。”杨莹抹了眼泪。杨书记说：“莹儿，你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可一定要坚强起来啊。”杨莹哽咽着说：“爸，您放心吧，女儿都记下了。”
　　对女婿孟高智，杨书记也给了临终前的嘱托。他说：“高智啊，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以后你就是她们母的依靠了。爸相信，不管你跟莹儿怎样，为了孩子，你也会把这个家庭经营好的。”孟高智说：“爸，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的。”杨书记咳了几声，又接着说，“高智啊，你既然当了干部，就应该知道，这当干部最怕的就是生了私心；生了私心就失了正气，失了正气便失了人心，失了人心那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所以，今后你可一定要记着‘大公无私’这四个字，你这心里一定要装着百姓的疾苦啊。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千百年来都是为官者的追求，也是百姓们对父母官的期望，爸希望你能做到。不过爸也知道，这清官不好当啊，想做个清官就势必要得罪一些人，其中的苦就需要你自己来承受了。若能承受得住这些孤独、委屈、诬陷甚至苦难，你也就能做到了；若是承受不住，那你就一步步跳进泥潭里不能自拔了。”
　　孟高智说：“爸，您这番话我都牢记了，放心吧爸，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最后，杨书记又问孟高智：“你爹最近身体还好吧？”孟高智说：“我爹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了，最近总是咳嗽，上次带他到县医院检查，大夫说他的肺炎挺严重的。”杨书记感叹一声说：“让他好好保重吧，岁数大了，这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以后你也要抽空常回去陪陪他。”孟高智点头应下了，他见岳父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就说：“爸，我扶您躺下，您休息一会儿吧。”杨书记躺下了，说：“你们回去吧。”杨莹不肯回去，杨书记说：“都回去睡吧，让你妈陪着我就行，我想再和你妈说一会儿话。”
　　等女儿、女婿和外孙女走后，杨书记跟妻子说：“红艳，孩子们都走了，我想跟你再交代些事情。”妻子说：“今天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杨书记喘着气说：“红艳，我怕是要走了，以后就不能陪你了。”妻子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的丈夫，抓起他的手说：“他爸，你能陪我这么些年，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杨书记用手指轻轻拍着妻子的手背，笑着说：“这辈子，你跟着我净是吃苦遭罪了，我真是对不住你……”妻子笑了，说：“前些年跟着你担心受怕的，老了老了，这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了，你就要撇下我走了。这辈子你可欠了我的……”杨书记说：“是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让我下辈子还吧。”
　　说着眼里含了泪，又接着说：“我走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妻子说：“放心吧，还有我在呢……”杨书记说：“我死之后，就把我送回老家吧，我从那儿生的，也要埋在那里。人们都说叶落归根，我这片叶子也要归根呀。”妻子哽咽着说：“好，日后等我走了，也跟你埋在一块，到时候还要跟你做伴哩。”杨书记抬起胳膊给妻子擦了泪，说：“我的丧事不要大办，简简单单埋了就成。除了家里亲近的人，其他人就不要通知了。”妻子一一应了，等交代完后事，已经半夜了，他对妻子说：“你躺下睡一会吧。”妻子说：“我不困，你快眯一会吧，我在这儿守着。”
　　杨书记闭上眼似乎睡去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那眼里的泪擦了又流总是泪汪汪的。她就这么默默地守着她将死的丈夫直到凌晨。
　　到了凌晨，夜空里飘起了雪花，雪花星星点点的，在宁静无风的夜里轻落而下，就像一片片落叶回归大地。十二点一过，外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夜空里的烟花也开始绚丽绽放。这时杨书记慢慢睁开了眼，他看妻子正在望着窗外，吃力地叫了她一声：“红艳……”妻子回过头，说：“你醒了？”他说：“你把扶起来吧，我也想看一眼这新年的烟花。”妻子把他扶了起来，他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夜空，他问：“是不是下雪了？”妻子说：“是下雪了。”他说：“这雪可来得真好啊。”妻子嗯了一声，鞭炮又“噼里啪啦”的响起来。杨书记痴痴地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个世界真好，可惜我要走了……”妻子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等她回头的时候，她的丈夫已经闭上双眼离她而去了。她轻轻喊了丈夫两声，她的丈夫已不能回应她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真的丢下她走了。那一刻，她没有痛哭，而是把丈夫轻轻放下，让他安静地躺下了。她放下丈夫，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丈夫的手，目光又一次移向窗外的夜空。那烟花开了瞬间也即散落，落了又开，开了又落，都是美丽的一瞬，直看得孤零零的她满脸泪水。
　　杨书记走了，他走得虽悄然无声，但死后却引来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轰动。大年初一这天，杨书记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日早上，小雪突然停了，省城的街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殷红的太阳从东天缓缓升起，柔和的日光开始洒向大地，把一座安静的城市照得白净透亮。
　　一家人在医院里哭了一阵子后，孟高智便出去安排灵车等物品了，他们准备上午将杨书记的遗体送回兰阳老家。不想灵车一到，省城医院的大门外就排了几十辆送行的轿车，每辆轿车前都挂了白花。兰阳县的四大班子主要领导都到齐了，地市以及省城的一些领导干部也纷纷赶了过来，他们井然有序地排在医院的楼道里，一个个要与这位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老书记做最后告别。
　　本打算一早就返回兰阳，却不想一直等到十一点钟，杨书记的遗体才被安放在灵车之上。灵车上方挂了杨书记的遗像，孟高智和杨莹穿了白孝服守在灵柩两侧，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杨书记，我们送您回家了，启程……”喊声刚落，一阵鞭炮响起，鞭炮一响，送行的人放声痛哭，街道两侧的冥纸燃了起来，灵车缓缓启动了。前来送行的轿车一字长蛇跟在灵车后面，送灵队伍浩浩荡荡从省城开往兰阳去了。
　　护灵车队一下高速，就见二二零国道上站满了人群、车队，轿车、农用三轮车排了几公里长，数万名干部、群众打着条幅、举着标语正站在国道两侧静静等候。最前面的一面条幅上写着“敬迎杨保国同志魂归故里”；后面是一副二十多米的大条幅，上面书写着“学习杨保国同志的革命精神，把毛主席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进行到底”；另有两个老干部打了一面条幅“当今包公魂归来，兰阳百姓泪送君”。这面条幅对面，是两个退休老教师扯的一面条幅，上面写着“为官不惧苦难多，一心为民献终生”。各种赞誉、哀悼的条幅一面接着一面，平展地立于黑压压的人头上空，一幅幅对着大地迎着苍穹祭悼着杨书记的亡魂。
　　灵车队伍驶向国道那一刻，三四班身戴白花的唢呐队成员一齐吹奏起来，悲怆嘹亮的唢呐一响，两侧成千上万名群众纷纷下跪叩拜，一时哭声响起，悲声响彻云霄。群众们嘴里呼喊着杨书记的名字，诉说着他的亲民之情和丰功伟绩；一些情绪激动的群众开始拦住灵车，烧纸路祭。路面上的雪儿化了，沾湿了跪拜人的衣裤，哭声一直响个不停，烧纸也总是燃个不尽。天空里太阳静止了，一朵朵的白云也都静止了，只有那一股股的青烟直直地升起。
　　路祭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送灵的车队走走停停，二十多里路程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进了兰阳县城，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两侧的店铺都关门歇业了，一桌桌的供品摆在路边；男人们胸口带着白花，手里打着哀悼、赞誉的条幅，女人们手里拿着冥纸，有的早已跪在路边的湿地上烧纸哭泣了；几队唢呐班开道，唢呐手一个个卯足了劲，脸儿憋得紫红，不停地摇着头吹奏。灵车一到，人群跪倒一地，后面的哭声未止，前面的哭声就一浪接着一浪响起。灵车一过，人群黑压压地跟在后面一直相送，车队后面一条长街站满了跟随的人，他们哭的哭、喊的喊，悲痛之声惊天动地。
　　灵车来到县政府大院前，又被路祭的群众挡下了。几个民众扯了一面十米长的条幅站在路中，上面写着“兰阳百姓的好书记，您一路走好”。这时，一位老大爷喊了一声：“杨书记走了，咱们兰阳县的父老乡亲给书记磕个头吧！”他这一喊，四周的人呼呼啦啦全都跪下了。灵车前的一个老干部跪在地上喊道：“杨书记，您把一生献给了兰阳人民，没有您，兰阳的‘三害’就不能根治；没有您，兰阳的百姓就没有良田耕种；没有您，兰阳的子孙就不能过上这安稳的日子。您是兰阳人民的儿子，也是兰阳百姓的衣食父母啊！您虽然离我们去了，但是您却永永远远活在俺们的心中……现在就让俺们再送您一程吧。”他突然哭喊一声，“杨书记，您老一路走好……”四周的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杨书记，您老一路走好……”喊过之后，都一齐对着杨书记的遗照磕头痛哭。
　　下午四点，杨书记的遗体才被送到县城的院落里。当天晚上，县政府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那晚，几乎全县所有的机关单位领导都向杨书记献了花圈、挽联，各个乡镇的主要领导班子也都赶过来了。
　　追悼会由县长吴国安主持，县委书记张继文为杨书记致悼辞。张书记在悼词中历数了杨保国书记一生的艰难坎坷、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满腔热血的爱民之心以及他这一生为兰阳百姓所做的丰功伟绩。最后张书记沉痛地说：“杨保国同志走了，带走了风沙、盐碱和内涝，带走了兰阳百姓的贫穷与苦难，却给兰阳人民留下了几十万亩的良田沃土；留下了一家家满满的粮囤，留下了咱兰阳百姓的安稳、欢乐与希望，也给咱们兰阳干部们留下了学不尽的精神财富。他那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不畏艰险的革命追求，造福百姓的革命理想，将永永远远激励着我们一路前行。敬爱的老书记，您一路走好……”
　　第二日上午，杨书记的遗体被送到城关镇的火葬场进行了火化。火化之后，又是长长的车队守着杨书记的骨灰送往他的老家平阳镇杨家集。一路上，各个村庄的百姓都出来祭拜，送别的队伍沿着三一三省道弯弯曲曲绵延了几十公里。车队每到一个村庄，村里的唢呐队就嘹亮地吹奏起来，唢呐一响，村民们便拦下车队，成百上千的群众便开始烧纸、磕头、行礼；一些有学识的人还为杨书记写了追悼辞，跪在他的遗像前一边诵读一边哭得泪流满面。有些个老妈妈、老爷爷当年都是受了杨书记的搭救或接济，跪在灵车前哭得不肯起来，孟高智和杨莹夫妻俩只得跪在地上恳求他们起身。这样车队走了又停，唢呐停了又吹，哭声止了又起，鞭炮响个不休，冥纸撒了一路，烧纸的青烟缭绕了天空，也缭绕了数万群众的心。
　　三十多公里的路，走了大半天，杨书记的老家终于到了。下了黄河故堤，就见几百名披麻戴孝的人群朝这边迎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六班唢呐队，几十人吹吹打打，将唢呐、锣鼓吹打个震天响；后面是十八张供桌，每张供桌都由八个年轻人抬着，供桌后面跟着的是身穿白色孝服的老少男人，最后面跟着的是哭哭啼啼的女人们。
　　等两队相遇，灵车在道路中央停下，六班唢呐队分站两侧，十八张供桌也沿路靠边，披麻戴孝的人群立在灵车前面。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拐棍的老者走到前来，对着杨书记的遗像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声：“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保国啊，家乡的亲人们接你来了……”说完，老人手扶拐杖跪在地上，身后的人群跟着跪了下去。等叩拜完毕，放了鞭炮、撒了冥纸、烧了纸钱，送迎的两队人合成一队，吹吹打打、哭哭喊喊地朝着杨家集走去了。
　　到了村口，只见树上扯满了悼念的条幅，大街上摆满了各村各队敬献的花圈。由于杨家集是个小村落，村庄里容纳不了数万名前来悼念的群众。等孝子们和护灵人员进了村子，杨家集的村支书只得命人守在村口，劝说那些外来的群众返回。那些来自各村的百姓们不肯离去，看守的人只好跪求他们离开。灵车来到杨书记的侄儿家里，灵棚已经在院子里搭建好了，孟高智和杨莹扶着母亲下了车，把杨书记的骨灰盒和遗像安放在了灵棚下的供桌上。等把骨灰和遗像安放之后，杨莹跪在地上哭喊道：“爸爸，咱们到家了，女儿把您送回来了。”众人随着高喊：“杨书记到家了，杨书记到家了……”
　　杨书记的灵柩在老家又放了五日，那五日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群众前来吊唁。这些人当中既有平阳镇各个村庄的百姓，也有其它乡镇的村民，还有些来自外地的干部、商人，他们来时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供品、礼钱，但是杨书记的家人都一一拒收，只留下了吊唁者的纸钱。等到杨书记离世的第七日，杨家集的百姓为他举办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丧礼。说简单是因为杨家人没有大摆丧席，只是熬了几十锅大烩菜，来者不分身份，不分远近，每人一碗烩菜、两个馒头，说隆重是因为前来参加丧礼的人将近十万。下葬当日，主动前来吹奏的唢呐班子就有一二十队，盘鼓队也来了五六班，全县大小干部基本都来齐了，一百多个村庄的老百姓来了几万人；有些已经卧床不起的老人，让儿孙们开车带着也赶过来了。
　　葬礼那日，我也随着村里的人去了，那天天气晴朗，地上的积雪已化个干净，温暖的太阳在黄土大地上洒满了金光。前来送葬的车队从四面八方赶来，有开轿车的，有开农用三轮车的，有开拖拉机的，有开摩托的，还有赶着马车、驴车的，县城的公交车和出租车也都免费送人来了。由于村子太小，近十万人无法同时进村，来的人只得排着长队在道路上候着，等一拨人吊唁之后出了村子，另一拨人才能进去，吊唁一直进行到十一点钟，等待吊唁的队伍还在村外排了几公里长。主事人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误了杨书记入土的时辰，一定要赶在十二点之前入土。这样一来，吊唁也就停了，十六个青壮年抬着灵柩出了院子，孝子们哭着跟在后面。唢呐班吹奏着来到大街中央，抬棺的人把灵柩放下，孝子们跪倒在地哭了一阵，杨莹在灵柩前烧了父亲生前的衣物，这才再次抬起灵柩，一队人哭哭喊喊朝村南的坟地走去。等出了村子，数万名前来送丧的人都纷纷围过来了，坟场四周的麦田里站满了哭着送葬的人，送葬的人胸前带着白花，麦田就成了秋后的棉花地。孝子们随着杨书记的灵柩在送丧的人群里缓慢地移动着，人群组成了一片大海，杨书记的灵柩就如海中的小船在海面上徐徐驶行。
　　坟地到了，抬棺的人听从主事者的号令，将杨书记的灵柩放入墓穴。当十几人拿着铁锹给墓穴封土的那一刻，孝子们哭起来了，四周的送葬人也都跪在地上哭喊起来。不大一会儿，杨书记的坟头就立起来了，潮湿的黄土埋去了杨书记的灵柩，也埋去了兰阳百姓最亲的书记。数万名送葬者一拨拨地抹着眼泪离去了，最后，绿色的麦田里散落了一地冥纸，空旷的田野里余下了杨书记那座插着白幡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