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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3)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9 19:11:33      字数:5569

  这一年的夏天,点完地里的玉米种子,我姐就劝治华哥出外打工去了。她本想让治华哥出外挣点钱的,可不想他这一去就出了事故了。
  治华哥是跟着张翠兰的大儿子田治勇出去的。田治勇前几年跟着他一个表哥去了省城,在省城的工地上做杂工;后来他的表哥混成了包工头,他就把青龙岗的一些人带到他表哥的工地上了。我治华哥本来不想出门打工的,但是我姐觉得这几年,家里交粮纳税、吃饭穿衣的,一家人的开支越来越大了;而地里的庄稼又攒不下钱,三个儿子一天天大了,总得为儿子挣点家业,不出去挣点钱,儿子们今后学都上不成了。所以,一听说田治勇要带人进城务工的消息,我姐就一而再地催促治华哥跟他出去。她哪里想到,治华哥到省城不足三个月,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双腿了呀。
  治华哥被田治勇等人送回家时,已不能站立了。那天,他坐在一张破旧的轮椅上,身上穿着临走时我姐给他买的蓝布衫,脚上穿着我姐给他纳的千层底,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头发蓬乱着,胡子拉碴,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有些生气,水汪汪的,见了我姐和三个儿子就要哭出来了。我姐手里拿着擀面杖,像根木桩子立在他的面前,问:“他爸,你这是咋了?”治华哥的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哆嗦了一阵,再不敢看我姐了,就双手抱了头,呜呜地哭开了。
  田治勇把一沓钱塞到我姐手里,说:“嫂子,俺没照顾好俺哥……那天下雨,脚手架滑,俺哥不小心摔下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生说他这腿是……是保不住了。嫂子啊,这一万块钱是工地的补偿金,还有五千是我凑的,你就收了吧。”我姐把钱推开,盯着他说:“治勇,你给我钱干啥?你倒让你哥站起来呀!他跟你走的时候,还能扛百十斤的小麦呢,现在我只求你让他能走就行……”
  田治勇含着泪说:“嫂子,要是能换,兄弟把双腿砍了,换给俺哥都行……”我姐不再责怪他了,她知道责怪谁都没用了。她眼里“噼里啪啦”下着泪珠,说:“治勇,把钱留下,你走吧。可是你要记着,这辈子你可欠着你哥两条腿呢……”田治勇把钱放在院子的地上,抹着眼泪带着人走了。
  到了晚上,张翠兰夫妻俩来了,来的时候又带了两千块钱,哭着说对不起我姐一家。我姐没再收他们送来的钱,说:“该给的钱,都已经给过了,他爸摔断了腿,也不能全怪治勇兄弟。叔,婶,这钱你们就拿回去吧。”
  治华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双腿一断,我姐家的天就塌了。可天塌了得有人顶着啊,没人顶着,一家人就活不成了。为了让一家人活下来,我姐就绷直了双腿,替治华哥把这个家的天给顶起来了。从此,我姐就变得更加坚强了。治华哥腿残之后,我姐只哭了一夜,就是治华哥被送回来的那天夜里,她抱着小儿子家康哭了一个晚上。
  但是,第二天起来,她就不再哭了。她给孩子们做了早饭,还像往常一样把他们喊起来。开饭前,她站在丈夫身边对孩子们说:“家福、家旺、家康,爸爸以后站不起来了,但是你们的妈妈还在,只要还有妈妈在,咱们这个家就不会倒了。妈也希望你们能够争气,都要好好上学,日后都能出人头地!”我姐这么一说,三个孩子都失声哭了。我姐凶三个儿子们说,“都不许哭,你们爸爸残了,你们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抹眼泪,都听到没有?”三个孩子擦了泪都不哭了。
  但治华哥的爹娘年岁大了,眼泪特别地浅,看到自己残疾的儿子,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姐看到了,就说:“爹,娘,你们以后不能再哭了,被他爸和孩子们看到了,他们心里多难受呀。咱就是心里再痛,也得咬紧牙往肚里咽啊!”
  村里别的女人若是死了丈夫,或是残了孩子,好长一段时日,别人安慰起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嘴里总有诉不完的苦,说到后来就会哭得哽哽咽咽。金善鹏都死一年多了,他老婆春花见了人还哭。她边哭边说:“如果不逼他到城里打工就好了,他不出去,也就不会出车祸死了。他死了倒是清净了,撇下三个孩子全靠我抚养了。养个孩子又不像种棵树,种树多容易啊,挖个坑把树苗一栽就不用管了。养个孩子他得吃饭、穿衣啊,他得上学、成家啊,这哪一样容易啊!我一个女人家,就是卖了骨头卖了血,也养不起啊,你们说我这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我那铁匠学英叔的小儿子梅品尚,去年到南方机械厂里打工,回来时右手被机器吃掉了,十九岁的孩子成了个残疾人。学英婶子也常跑到人群里诉苦,开始她是不哭的,她只埋怨自己,悔恨当初不该放儿子出去,外面的钱哪有那么好挣的呀!可那时我不知道外面的凶险啊,说自己只是想让他挣点钱,为他积攒下来,过两年好给他盖座房子,娶个媳妇。一说起孩子成家的事,她就止不住哭了,因为她知道这辈子她的残疾儿子都成不了家了!
  这两个女人都是可怜的,都是令人同情的,但她们也都是爱跟人诉苦的,爱听人安慰的,两人好似不跟人诉苦,不听人安慰,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但是跟人诉了苦,听了人的安慰,两家的日子还是痛苦的。
  我姐则不然,我姐不跟任何人诉苦,也不听任何人的安慰。遇到人主动安慰她了,她匆匆跟人道声谢就转身走开了。我姐对儿子们说:“听谁安慰都是没用的,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来过,人家安慰你其实就是可怜你,你耳朵听的可怜多了,身上的骨头就慢慢变软了,以后街上见了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姐用一颗坚强的心把这个家担起来了。肩上有了大山般的重担,我姐就比之前更加勤劳了。之前我姐只负责家务、种地,治华哥打工挣钱;现在治华哥倒了,公公婆婆也年岁大了,我姐就得把丈夫之前的责任担起来。只靠种地是养不起这个家的,所以除了做家里、地里的活外,我姐又到三里之外的平阳镇上的木板厂打工去了。她每日骑车两个来回,回家给老人、孩子洗衣做饭。农忙的时候就跟厂里领导请了假,一个人到地里锄草、打药、浇地、施肥。到了播种、收割的季节,她一个人忙不来,我和大哥还有田治宏就过去帮忙。
  这一年四季,严寒酷暑,风吹日晒,我姐没有空闲的时候,她就像个机器昼夜运转个不停,只不过机器烧的是油,我姐烧的是血。油烧干了可以再加,可血烧干了人就没命了。我姐的血就是被这沉重的生活给一天天烧干了的。
  家里的担子都由我姐一个人挑了,作为长子,家福已经十六七岁了,却不能给母亲丝毫的分担,他内心也是万般痛苦的。有好几次,他都跟我姐说,不打算再继续上学了,让他回家里帮帮她吧。提得次数多了,我姐就吵了他,有一次还打了他。打了儿子之后,我姐说:“退学的事不要再说了,只要妈妈还在,就不会让你退学的,除非我不在了,看不到,管不住了,到时候你爱干啥干啥!”
  我姐骂了他,打了他,这孩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母亲身前,一双眼泪汪汪的。我姐知道这孩子是心疼她呢,是为他两个兄弟着想呢,她那心里也就一阵阵地酸疼。后来她拉着儿子坐下,跟他说:“家福啊,你妈这辈子没啥能耐,就一心想着把你们哥仨供应成才,就盼着你们哥仨好好学习,都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日后能到城里过好日子呢。你是大哥,下面两个弟弟都看着你呢,你可一定要给弟弟们做好榜样啊!”家福说:“妈,我再上学,咱家这眼前的日子怎么过呀?你这么没日没夜地干活,我真怕哪天把你给累垮了,你要身体垮了,咱们这个家可就完了。”我姐笑了说:“你放心吧,妈妈是累不垮的,不把你和弟弟抚养成才,不看着你们出息了,妈是不会撒手走的。”
  治华哥未出事之前,家福是不好好学习的,他也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捣蛋学生。平时爱跟一群学生混子玩耍,逃课、打架、戏弄中学里的女孩子,是他们常干的事。尽管我姐时常跟他讲,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为家争光;但那时候,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考学上,他最想干的事就是到曹州武校里去学拳脚功夫。前两年,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姐提去武校的事,但都被我姐拒绝了,有一次还拿鞭子抽了他。可他还是不死心,为了能去武校,前年,他把中学张校长的儿子给打了,不但打了,还跟校长的儿子说:“回去让你爸把我开除了,如果不开了我,下次见了你我打得更狠。”那张校长一怒之下就把他给开除了,后来是我姐跑到校长家里给人赔礼道歉,苦苦哀求这才让他继续上学了。
  但是留下了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的心野了,就不能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总想着法子逃课出去玩耍,考试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我治华哥出事前,他中考落榜了,回来跟我姐说:“今年没考上高中,要去武校啊。”我姐说:“你甭想,今年没考上,那就回校复习,明年接着考。”他说:“你要么让我上武校,要么就让我出去打工去,反正说啥我都不会复习的。”我姐说:“除了回学校复习,你哪都甭想去。”他说:“你不让我去,我自个有腿,你能把我栓了?”我姐一听就火了,一下子把他锁到屋子里关了他三天,不给他一口饭吃,直饿得他同意复习了才放他出来了。可到了学校,他还是不肯用功,三天两头地跟朋友们喝酒玩耍,有时还跑到县城跟社会上的人胡混,将要活成痞子了。
  他爸这一出事,他倒是一下子改好了,等从家里回了学校,再也不肯跟人出去乱耍了。那些朋友们来找他,他说:“以后你们甭来找我了,我要用功学习呀!”那群朋友们笑他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田家福还想当个好学生!”他红了眼睛,把手里的饭碗摔了,骂了他们说:“滚鸡巴蛋,以后别他娘的来烦老子。”他这一骂,就跟朋友们翻了脸了,从此也就没人再找他耍了。
  他爸残了之后,他就收了心了,开始用功了。他用功起来别的同学就不能比了,除了学习啥事都不想了,每日五六点钟就起来看书、做题,晚上学习到十一二点还不肯睡;遇到不会做的题就跟老师及同学请教,上下课的路上,也总是跟金秀讨论书本上的难题。他像个钉子一锤头一锤头地砸进木头里了,砸进木头里就牢牢地拨不出来了。就是靠着这股子钻劲他的成绩很快有了起色,半年下来,就从班里的渣子生一下子蹿到班级前三名了。成绩一公布,同学惊呆了,老师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年春节,他考了班级第三名,给家里带来了他的第一张奖状。当我姐把儿子的奖状拿在手里的时候,两只手臂激动地抖了起来。我姐把那张奖状高高挂在了堂屋正间的墙壁上,跟治华哥说:“看到了吧,孩子懂事了,家里有希望了,你这心里也该敞亮了。”而后又对家旺、家康说,“你们要向大哥学习,人不怕笨,也不怕底子差,只要肯用心,成绩就能好起来的。眼下咱们的日子够苦的了,如果你们吃不了学习的苦,你们这辈子就算完了,咱家的日子也会一直这么苦下去,永远也过不到人前去的。孩子们,你们记着,咱家的希望都在你们兄弟三个身上呢。要想让爸爸妈妈高兴,从现在起就用功学习吧,当这整个墙面都贴满你们的奖状的时候,我和爸爸一进这屋子,心里就蜜一样的甜了。”
  沉重的生活令我姐疲惫不堪了。那一年里,我姐老得太快了,几乎一月一个样子。每次见她,我都觉得她都比上次苍老了些。那时,家旺也上初一了,他之前也是贪玩,现在也变得懂事了。在学校里努力学习,回到家里还帮母亲忙地里的活。他是最心疼他母亲的,一到吃饭的时候,见我姐吃得少了,他就催着我姐说:“妈,你吃呀,你快吃呀……”我姐吃了几口,就把碗筷放下了,跟孩子们说:“你们快吃,吃完了快去上学。”
  我姐不肯吃菜,他就用筷子夹了菜放进我姐的碗里。有一次,吃着吃着,家旺这孩子突然哽咽起来,我姐问他:“家旺,你这是咋了?好好的你哭个啥呀?”他丢下饭碗,抹着泪说:“妈,这一年,您老得太快了……我晚上做梦,梦见您手上的皱纹一点一点地裂开了,就像被刀子一道道地给划开了……”我姐不接孩子的伤感,却笑了说:“傻孩子,人迟早都会老的,到了你妈这个岁数,老是阻挡不了的。你们没听人说啊,这人啊在二十岁之前,时间就是水,每天都滋润着你;一旦到了二十岁之后,这时间就成了刀子,一天天就把人给划残了。”我姐不许他哭,他就止了哭声,埋下头把眼泪偷偷滴在碗里,混着饭菜一并吃下去了。
  我姐的衰老同样剜着丈夫的心。之前治华哥身体圆全的时候,他的话特别多,总爱跟孩子们说村里的事、庄稼的事以及孩子们小时候的事,我姐笑他是个话匣子,吃饭、干活都封不住他的嘴。但是自从断了双腿,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有一天深夜,他以为孩子们都睡着了,就跟我姐说:“梅香,我这样活着没用啊,成了你和孩子的累赘了,你让我死了吧。”我姐说:“孩子他爸,你啥时候有这想法了呀?你可不敢吓我啊,有你在,你干活不干活的,都有口气给我身边撑着呢。你要是死了,我也就躺下了。你就忍心看着三个孩子没了爸妈,没了依靠?”治华哥抽泣着说:“我是废人了,再不想连累你和孩子们了……”我姐说:“一个人有魂魄,一个家也有魂魄,人丢了魂魄就死了,家丢了魂魄就散了。他爸,你就是咱们这个家的魂魄。”我姐这么一说,治华哥就哭得更甚了。我姐听他哭了一阵子,就跟他说,“快睡吧,以后可不敢再瞎想了。”
  但是我姐的话,最终还是没能听到治华哥的心里去。等家福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县城一高,过了一个多月,在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就趁着我姐到镇里木板厂上班时,在家偷着喝了农药寻死了。当俭农伯从地里回来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傍晚我姐从镇上回来,见了丈夫的尸体,她没有放声痛哭,就守在他的尸首边坐着,一颗眼泪也没掉。那天夜里她整整坐了一夜,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默无声息地一直坐到天亮。
  治华哥一死,村里的街坊们都来了,东街的、西街的、南街的、北街的;有的是哥哥嫂嫂,有的是叔叔婶婶,有的是大伯大娘。来的时候都是拿着东西、带着钱的,都是湿着眼睛,宽慰我姐的。她们一个个拉着我姐的手说:“香啊,你可一定要坚强啊,为了三个孩子,你也千万要想开了啊。”见了三个孩子也说,“娃儿,你们今后一定要争气啊,千万记着从今往后可再不敢气你们的妈妈了!你们要是再惹她生气,她就没法活了啊!”我姐是够坚强的了,治华哥从死到葬,她没掉一滴眼泪。乡亲们都知道,她是把自己的眼泪咽都到肚里去了。
  一个人是不能咽太多眼泪的,咽得多了身体就会垮的。大自然造人,让人一定把眼泪从身体里排出来,我想因为眼泪是有毒的,它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吞噬了,我姐就是被眼泪给慢慢毒害了。治华哥死后,我姐虽然坚强地挺着,但她的身体是一天天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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