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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2)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8 07:30:52      字数:4997

  金善水的母亲江华二十年前就患了哮喘病,后来,金善水发达之后,曾带她到省城医院里治疗过一段时间;回来后,吃了一两年的中药基本好了,这些年都没再犯过。但是自从金善水被骗得倾家荡产去了省城之后,江华的身体就渐渐又感觉不适了。
  金善水走后的头一年,江华只是感觉胸闷、气促,身上常常出汗,四肢乏力,有时又感觉浑身发冷,胃里恶心。那时她知道家里艰难,虽然身体不适但也没跟儿媳王悦静说,后来王悦静发现她有时呕吐,有时突然晕倒在地,就知道她身体出了问题。王悦静一问她,她还说:“不碍事的,歇一歇就过来了。”王悦静不放心就拉着她到卫生院里去检查。医生问了她的症状,应该是心脏的毛病,给她开了些药回去让吃。但吃了几个月,仍不见好,心口还一阵阵地疼痛;有时候疼得厉害时,出了一头的汗,话都说不出了。
  当时王悦静怕了,就劝婆婆到县医院里去检查,她却死活不去。王悦静哭了,说:“娘,您儿子不在家,您这生病了又不肯去看,这万一出了啥事,我可咋向善水交待啊。”江华说:“闺女,你放心吧,娘死不了的,咱家里现在是啥情况?外面欠着几万的债呢,娘不敢再拖累你们了,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儿啊,娘忍忍也就过去了。”王悦静咋说咋劝,江华就是不听,她只好把金信平、金信义哥俩请来,老哥俩该劝的也都劝尽了,江华还是不肯去。王悦静正考虑是否给丈夫打个电话时,江华突然在一天中午昏死过去了。
  那天中午,刚好是派出所的民警到村子里收枪,他们听说金善水家里有一把,就到他家里去收。等民警们把土枪拿走以后,王悦静到厨房里做好了鸡蛋捞面,在院子里喊婆婆吃饭,喊了两声不听回应,王悦静就盛了一碗给她端到西屋里又喊她了两声,江华还是躺在床上不动。王悦静就慌了,放下饭碗就去晃她的胳膊,晃了几下老人还不醒来。江华以为她死了,趴在婆婆身上就哭起来了。她一哭就把隔壁的金信平和他的儿子金善原给惊动了。
  金信平进了西屋就问:“悦静,这是咋了呀?”王悦静哭着说:“俺娘她……她丢下俺们走了……”金信平哀叹一声说:“这、这、这走得也太快了,连善水的面儿还没见呢,就……”他接连叹了几声,就跟儿子说,“原儿,你快到村部给你善水兄弟打个电话,让他抓紧回吧。”
  金善原没听他爹的话,却走到床前用手指探了探江华的气息,他忽然叫道:“爹,我婶儿她还有气呢。”而后又趴在她心口处听了听,激动地说,“爹,爹,还有心跳呢,我还能听到呢。”这时王悦静也不哭了,也把耳朵凑到婆婆的心口上听,听了一会儿,抬起脸又哭了说:“大伯,二哥,我娘还在呢,她老人家还在呢……”金善原说:“哎呀,我说弟妹呀,你就甭哭了,咱们还是赶紧把俺婶子送到县医院里去吧。”
  当天中午,金善堂、金善原两兄弟就开着一辆机动三轮车,带着王悦静把江华送进了县人民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大夫说江华患的是冠心病,心肌受损严重,目前心跳已经十分微弱了。王悦静拉着大夫哭着求他,一定要救救她的婆婆。大夫说:“我们先抢救吧,不过像你婆婆这种病情,血管堵塞已很严重,就算抢救过来,也要及时做心脏支架手术。”王悦静不懂什么支架手术,只是哭着点头说:“好,好,俺们做,俺们做。”大夫又说:“这项手术,我们目前还做不了,等抢救过来之后,你们还得到省医院里去做。这种手术费用很高,你们先做好准备吧。”
  当天下午,江华在县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了,她睁开眼看到儿媳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一个老婆子不中了,你还救我干啥呀。”王悦静含着泪笑着跟她说:“娘啊,没有您了,俺这心里空得慌,您得答应俺,您可一定要好好活着。”江华眼角下也流了两行泪,说:“好,俺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还要活呢,还要等我儿子回来把日子过起来呢!”
  等江华睡了之后,王悦静找到主治大夫,问她婆婆的病情。那大夫说,虽然老人的命是救过来了,但是她心脏的血管堵塞太严重了,如果不及时到省城里安装支架,很有可能会造成突发死亡,而且说这种病患者猝死率非常高。金善原就问做这种心脏安装支架手术需要多少费用,那大夫说,这还需要看患者心脏动脉的堵塞状况了,如果一处堵塞,安装一个支架大概需要两万左右;如果多处出现堵塞,那就不止安装一个支架了,有可能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那这样的费用可就大了。大夫这么一说,金善堂、金善原都愣住了,不想王悦静却说:“不管安几个,只要能让俺娘活下来,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手术给做了。”
  王悦静嘴上虽这么说,但她的心里却是没有底气的。她清楚自家中的状况,别说几万了,就是一千块钱她也是拿不出的,就是当天婆婆的抢救费,也都是金善原拿的。从主治大夫办公室出来,王悦静就给省城的妹妹金兰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向金兰隐瞒了母亲当下的病情,只说明日要带母亲到省城医院里检查一下身体,让她顺便告知她哥一声。打了电话,王悦静就发愁了,她不知道婆婆这次手术究竟会花费几万元,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这两年来到底在省城里攒下钱了没有。如果丈夫没能攒下钱,婆婆的手术费该从哪儿借呢!
  见王悦静一脸愁容,金善堂就说话了,他说:“善原,今儿你陪弟妹在这守着,我得回去一趟。”金善原问:“哥,你这时候回去干啥?”金善堂说:“明天得带咱婶儿去省医院啊,到了那儿不得做手术?你没听那大夫说那手术费呀,虽说善水兄弟和金兰妹子都在省城,可要让他们一下子拿出几万块来,恐怕也够他们难的了。我今天得回去想办法凑些钱,免得到了城里抓瞎了呀!”他这么一说,王悦静就感动哭了,屈身给他鞠了一躬,说:“大哥,二哥,你们的恩情俺都记在心里了……”金善堂忙把她扶起来说:“弟妹,你这是干嘛呀,咱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人嘛,好了,你们在这好好照顾婶子,我就先回了。”
  要说金善堂和金善原两兄弟前些年开砖瓦厂是挣下不少钱的,但是孟高君一上台搞承包,两兄弟把村子里百十亩的龙湖渔场给承包下来了,一年的承包费就交了四五万。这时还不到打鱼的季节,所以眼下手里也是没多少钱。金善堂回到青龙岗之后,先把金家的族人叫到家里来,跟大伙说明了金善水母亲的情况,说明日要带她到省医院做心脏手术,请求各家各户帮助金善水度过这一难关。
  前些年金善水待族人不薄,在他富裕的时候,金家族里谁家里婚丧嫁娶、翻修房子或是家里老人生病住院需要钱了,都去找金善水去借,但凡是谁家向他张了口的,金善水没有不给的。平时大伙受了金善水的恩情,现在他家里遭了难,金家各户也都伸出援手了,家里富裕的拿了千儿八百,家里贫穷的也尽自己所能,拿了百儿八十。后来这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不光金家的族人拿了钱,田家和我们梅家的人也都多多少少把钱送到金善堂家里去了。
  那天下午,孟家的族人本来没人送钱,听说是孟德武把孟家的人都聚齐了,带着他们到金善堂家里送了钱。据张翠兰说,那天下午,除了金善堂、金善原两家,村里拿钱最多的就是孟德武和我姐两家,孟德武送去了一千,我姐送去了九百,当天全村人一共捐款一万八千多。金善堂把所有的人送的钱都记到账本上了,他知道金善水是个不愿欠账的人,日后他肯定会把这些钱还给各家的,所以就一一记明了,免得金善水今后问起来说不清楚。
  金善堂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县城了,当天上午,他们就随着县医院的车把江华送到省城人民医院了。到了医院,做了检查之后,张文良就找到院长给他岳母安排了手术。听说那场手术大夫在江华的心脏里安装了两个支架,前前后后花了五万多。金善水这两年在省城的一个菜市场卖猪肉,积攒了两万多,本打算年底时回家给乡亲们还债的。他母亲这一病,两年的积蓄全都花光了,其余的钱都由金兰拿出来了。
  江华的手术很成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就出院了,出了院金兰不让她回来,又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住了两个多月。江华在城里住不习惯,隔三差五地吵着要回家,说是想她的孙子孙女了,她吵归吵,儿子、女儿都不放心让她回去,直等到中秋过后,她的身体基本康复了,金善水才让张文良借了一部轿车把母亲送回老家了。那天轿车开到村子外,金善水就让司机回了,之后他把母亲背在身上,一步步走进了青龙岗,当他看到大街上站满了一个个向他母亲问候的乡亲们时,金善水的眼泪雨点般地滴落下来了。走到大街中央的时候,他把母亲慢慢放下,冲着四周的乡亲跪了下去,他哭着说:“大家对我们家的恩情,我金善水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金善水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前几天,金善水和他的妻子,一家家地登门道谢。孟德武的家里金善水也去了,见了孟德武,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三伯,咱们两家之前的仇怨都过去了。”
  江华这场手术,对金善水夫妻改变不小,既让金善水消去了与孟德武一家的仇恨,也让王悦静改变了对我姐的态度。自从王悦静知道金善水曾与我姐相好的事情之后,多年以来,她对我姐一直是心存芥蒂的,她虽不像那些嘴碎的女人在背后说我姐什么坏话,也不会因为我姐的事与丈夫发生争吵,但是她就是不和我姐来往,就是她的女儿金秀平时爱去我姐家里,她也是常常阻拦的。前几年,我姐一直想认金秀做干女儿,她也是坚决不应的。但是这一次,她却主动把金秀认到我姐跟前了。因为,在她婆婆住院的这两三个月里,她的女儿金秀一直是由我姐悉心照顾着的。两家结成了干亲家之后,金秀就跟我姐亲闺女一样,几乎每日都往我姐家里跑了。
  等忙完秋收,种完麦子,金善水就又回到省城去了。这一次离开,他身上的压力更大了,因为他欠的外债比之前更多了。他想自己不能再继续到菜市场卖肉了,这样来钱太慢,靠卖肉挣钱,要想还清债务估计需要四五年之后了。他等不了这么久。他想找个更挣钱的门路,于是他想到了王大志,那个曾经的老知青,如今的省城富商。金善水本想去找王大志学本事的,他想着王大志随便给他个工作他就知足了,他知道只要跟着王大志,不出两年自己就能挣到大钱的。谁知一见王大志,他就将他委以重任了。
  那时,王大志正在收购魏海星之前所在的屠宰厂,那厂子原本是一集体企业,前些年一直经营不错,但是近两三年每况愈下,最后竟亏损得关门歇业了。王大志看中了肉食品加工这个行业,于是就决定把这个厂子给收购下来了。收购之后,他正缺人手,金善水就去找他了。他知道金善水之前是搞养猪的,既相信他的能力,又清楚他的为人,于是就把整个厂子的经营重任交付给他了。
  至于金善水当了厂长之后,厂子的经营状况如何,咱们暂且放下不说,先说一下金善水离开不久,青龙岗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当地里的麦苗儿露出地面的时候,我精和爷离世了。
  我精和爷活到了八十八岁,他一生救人无数,离世时也走得十分安详。我记得他走那天,天气特别温和,太阳如金光一般照射得田野一片灿烂,那一尘不染的天空蔚蓝如海安静得像一幅画。当时,精和爷就坐村口的龙水河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田野,他就这么坐着,这么望着,眼睛一闭,人就走了。他走得静悄悄的,像那阳光移动一样,没留下一点儿动静。
  精和爷走了,身体还直挺挺地靠在椅子上,右手里还拄着一根光滑的枣木拐杖,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处还存留着一丝未收尽的微笑;微风吹动着他的白须,阳光把他的脸照得金光灿烂。孟德武从他身边走过,以为他晒暖睡去了,就想把他喊醒。他叫了两声“精和叔”,却不见他应,便走向前,躬下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右手,那手背已经凉了。孟德武就知道精和爷走了,他没有哭,也没有叫人,而是坐在了他的跟前,点上一支烟,跟他说起话来了。
  他跟精和爷说的都是村里的往事,他一个人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最后孟德武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说:“叔啊,您这一走,咱们青龙岗可就少了一个最有德行的人啊!”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屈膝把精和爷背在了身上,说了一句:“叔啊,走了,让你侄儿背您老回家喽。”那天,孟德武背着精和爷走得很慢,街上遇人问了,孟德武就说:“叔睡了,叔是睡着了。”
  精和爷的灵柩在他家的堂屋里放了七天。在那七天里,每天都有前来吊唁的人。来的人不光是青龙岗的街坊邻里和他家的远近亲戚,还有那些外村的陌生人,那些主家不认识的人来的有远有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来的人头上都系了孝布。男的来时抬了赞颂精和爷医德的冥匾,到了灵棚前三五成群地磕头跪拜;那些女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摞的黄纸,进了屋里先是一阵痛哭,而后再给死者烧纸。那些年少的仅有十几岁大,是随父母一起来的,哭起来也是满脸泪水,那些年老的都快走不动了,是被儿女们搀扶而来的,一大把年纪的也是磕头行李,礼毕之后就趴在地上哭得拉不起来了。
  精和爷下葬那天,唢呐班子来了四班,四个班子比着吹奏;前来送殡的人成百上千,坟场前白白地跪了一地人,男男女女的哭声就像凛冽的冬风呼啸不止。那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青龙岗最隆重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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