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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1)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7 11:06:18      字数:6219

  王桂红寻死时,孟德武不在村子里,那几天,他是到省城里去看望他的亲家去了。
  他的亲家杨书记这一年来身体越来越差了,整个人又黄又瘦,饭量也大不如前了。开始,杨莹带他去县医院里去检查,大夫说是患了肝炎,女儿给他抓了些药让他吃;吃了几个月,不但不见好,胸口又疼了。后来疼得厉害了,孟高智说:“不行,得带咱爸到省医院里去看看。”谁知到省人民医院一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得到这样的结果,杨莹和她的母亲都吓傻了,两人不敢当着杨书记的面哭,就捂着嘴躲到楼道里哭起来了。孟高智问大夫,还能不能治了,大夫摇着头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没用了。孟高智又问大夫,他岳父还能撑多久,大夫说如果按时吃药的话,最多能活一年。一家人不敢告知杨书记,仍旧跟他说患的是肝炎,在医院里治疗一段时间,吃些药就能见好了。
  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杨书记就跟孟高智说,想他父亲了,于是,孟高智就开车把他爹接到省城了。在病房里一见到亲家,孟德武眼睛就湿了。几个月不见,他已经消瘦得快认不出了。孟德武在省城医院陪了他三四天,老哥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既聊了很多陈年往事,也说了现在社会的变化。等说到儿女们日后生活时,杨书记抓住了孟德武的手说:“德武兄弟,我哪一天要是走了,这两个孩子你可要操心啊!”孟德武说:“说啥呢,等过段日子,你这身体也就好了,到时候,我还想到孩子家里住段时间呢,到时候咱们哥俩好好下几天棋。”杨书记笑了笑说:“好,我等着你。”接着又感叹一声说,“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从省城回来,孟德武的心情是沉重的。当他得知他亲家的寿命已经将尽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衰老了,坐在车里,当他望着路旁的村庄、田野、河流、树林,他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他还能享受多久!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讲话,等进了村子,看到孟高君家门前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孟高君正在骂人。他没让高智停车,直接回了家里。等进了家,一问妻子郭兰英才知,这几日里村子里发生了这么些事。到了晚上,孟德武让他孙子孟志忠把孟高君喊到家里来了。孟高君一听高智回来了,胳膊下夹了一瓶白酒就奔过来了。
  酒桌上,孟德武问他王桂红寻死的事,他三言两语给说完了,把她寻死的责任都推到王桂红自个身上了。孟德武说:“你作为一村支书,咋就不能为她家争取争取呢!”孟高君说:“伯,我咋争取嘛?镇政府能听我的?”孟德武说:“你做都没做,咋就知道不成呢?谁不知道她孤儿寡母过得是啥日子,你要是能帮忙说句话,她王桂红就不会死了!你啊,把一个家庭给毁了呀……”
  孟高君不说话了,他一连喝了两杯酒,一张脸喝得通红。孟德武接着说:“正好高智、高成都在这,我跟你们讲啊。这干部的威信是从哪儿来的?是从你给群众办实事中得来的,而不是靠你装出来、唬出来的。高君啊,你作为村支书,做事一定要谨慎而行,不能一味地强行给村民施压,你不为大伙考虑,怎能让大伙儿信服你呀。人家为啥要往你家里抹屎呀,还不是你不得民心了嘛!伯跟你说,你再这么干下去,群众们迟早会把你赶下来的。”
  孟高君喝得有点高了,他用筷子敲着桌子说:“伯呀,你说的我都知道哩,可是侄儿也是没办法呀!你以为我想逼大伙呀。我想让清欠组的人过来拉东西、扒房子呀?我打心里才不想当这恶人呢。可是我不这么办,到镇里就没法交差嘛!这事高成兄弟最清楚,我哪一次到镇里开会不挨批,都是这上面逼得紧么!”
  孟德武听着高君也是满肚子的委屈,就问高智说:“下面的这种情况,你们县里领导就不想想办法?”孟高智说:“爹,县里也没办法。县里每年需要向上面交税,还要支付全县的各项费用,修路、挖河、教育、民生哪一样不需要钱呀?还要支付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和中小学教师的工资,这所有的费用从哪儿来?不都得从下面征收吗?这上面征收下面又交不上来,各乡镇也就只能硬起手腕了,否则全县就没法运转了嘛。”孟德武说:“哦,按你这么说,这全县的费用都是从农民身上搜刮来的?”高智说:“爹,瞧您说的,这咋是搜刮呢?农民种地交粮纳税这本就是义务嘛!”
  孟德武说:“甭跟我说啥义务,农民种地是得交粮纳税,这自古都有。但是交多少不是你们胡乱定的,眼看农民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们还一味地胡乱摊派,交不上了就跑到家里拉东西、扒房子,这不是把农民往绝路上逼嘛!六七十年代,人们吃不饱肚子,三年自然灾害,还饿死了不少人,那时候人们也没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现在可好,地里的庄稼年年丰收,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农民的日子却过得更憋屈了。为啥现在人们吃饱肚子了,却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不就是上面征收的各种费用让农民承受不起了嘛!你们说,人们一年忙到头,家里所有的收入还不够交各种税费的呢,这日子还怎么过嘛!
  “你们数一数,这两年咱们青龙岗被逼走了多少人?没有三百也有二百多了吧。你们也想想,大家伙为啥一个个地都跑出去了?如果家里的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谁会肯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跑到城里掏苦力呀!高智啊,他们俩爹就不说了,你是咱县的副县长,你就跟书记说说下面的这种情况,别再这么逼迫老百姓了!”
  孟高智说:“爹呀,您也别怪我,儿子跟您说句实话,我说了也没用。就算我是书记,估计也不得不这么做!不这么做县里就没了资金,没了资金县里所有的事都干不成了,连机关人员、学校教师都得饿肚子,爹,您觉得这样能成吗?”
  孟德武撂下筷子说:“我算是跟你白说了!哦,你们就不能跟地市、省里甚至是中央反映反映,少给上面交点多给下面补点。”孟高智说:“爹呀,现在国家已经把经济中心放到城市建设上了,上面都把钱投到了城市里,这下面哪还有钱啊!我们县想多申请些补贴,全国两千多个县都这么想呢,上面能同意么!”孟德武说:“高智,也不是爹说你们,你们这些人啊,跟你岳父比可真是差远了。当年你岳父为了减轻咱们县百姓的疾苦,在省里征粮大会上就敢于公开批评省委领导,现在你们连反映问题的勇气都没有,这当的是啥鸟干部呀?根本是不作为嘛!我看你们现在是把百姓的疾苦看轻了,倒是一个个把头上的乌纱帽看得太重了!”孟高智说:“爹,你不要乱扣帽子嘛,你根本就不清楚是啥情况嘛!”孟德武起身说:“你爹不清楚?你爹比你们谁都清楚着呢!你们就这么继续干吧,迟早要把村里的百姓们都给逼走完了!等能走的都走了,到时候人心全散了,土地也荒起来没人种了,我看你们还找谁征税,还治理谁去!你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躺那好好想想吧!”孟德武说完,气得背着手走出去了。
  那天晚上,孟德武父子闹得不欢而散。到了第二日早上,孟高智跟父亲说话,孟德武还生他的气不理他呢。早上孟德武到地里转了一圈,发现有些玉米地里的草已经荒了,他知道这些田地草荒,都是家中男劳力出外打工造成的。在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了孟高强。孟高强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他:“三伯,三伯……”孟德武不吭声,等孟高强走到他身前了,孟德武问:“咋了?”孟高强说:“三伯,我听说高智兄弟回来了?”孟德武说:“嗯,在家呢。”孟高强说:“那高智兄弟啥时候走?”孟德武背着手往前走说:“我不知道。”孟高强就跟在他身旁说:“三伯,今年我想让我儿子志辉去当兵哩,您要不跟高智兄弟说说。”孟德武说:“他就在家里呢,你自个是没腿还是没嘴呀?!”孟高强笑着说:“我不是想着,您的话好使嘛!”孟德武说:“好使个屁!”孟高强说:“咋了,伯?高智兄弟惹您生气了?”孟德武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找他就抓紧去,他吃过早饭可就走了。”孟高强说:“好的,伯,我这就过去。”
  吃过早饭,孟德武坐在堂屋里抽烟,孟高智进来说:“爹,我走了啊。”孟德武没吭声。孟高智站了片刻,扭身走了。一会儿妻子进来埋怨他说:“儿子走了,你也不出来,黑着一张脸干啥呀!”孟德武说:“咋了?他走了还得让老子出去欢送啊,我黑着一张脸干啥?我就是给他看呢!我跟你说,你生这个儿子啊,真是一点秉气都没,你说他做事咋就一点不像我跟他丈人呢!”妻子说:“像你能咋了?你也别光说咱儿子,咱们村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吗?现在咋样?这人心还不是散了、乱了吗?”孟德武说:“这能怪我么?”
  妻子说:“不怪你,就得怪咱儿子呀?他一个副县长算个啥呀,在村民们眼里是大官了,可跟上面一比,他顶多就是一个芝麻小官。你只让儿子跟上面反映问题,儿子说了又能顶个啥用!为这你还生儿子气呢,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孟德武感叹一声,说:“兰英啊,我现在可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啊,如果再能年轻一二十岁……哎,老了就是老了,就是有心也无力了……”
  自从那晚被孟德武数落之后,好长一段日子,孟高君都不敢见他。或许是他上台之后一直没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所以他在老支书跟前总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和自卑感。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情,终于让孟高君的内心有了一点点的自豪。
  那是发生在中秋前的一件事。当时地里的大豆、玉米、花生都已熟了,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收了,那些出外打工的男人们也都陆陆续续从城里回来。正当人们忙着收获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偷庄稼的事。这一次偷不同寻常,往常到地里偷庄稼,多是一两个人,自个拿个袋子,到了别家地里掰一袋子玉米棒子或拔一袋子花生就走了。而这一次,竟然是一群人,开着两辆三轮车来偷俺们村的庄稼了。
  那天深夜,这群人正在俺村的东地里掰玉米,正好被孟高强带领的巡逻队给发现了。孟高强等人一喊,那群人“呼呼啦啦”都从玉米地里扛着袋子跑出来了,路边两个放哨的摇动了三轮车准备逃窜,却被孟高强他们四个人追了上去。他们追上去的时候,多数人已经爬上三轮车跑了,谁知有一个没有爬上车被孟高强他们给抓住了,四个人把那人摁在地上就拳打脚踢。结果已经跑开的十几人又下车跑了回来,结果那群人就围住孟高强四人打了起来。他们四个哪打得过十几个呀,结果都被打伤在地爬不起来了,那群人打过之后就坐上三轮车逃窜去了。
  孟高强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上血骂道:“日他娘的,偷咱们的庄稼还敢打人,老子跟这群杂种没完。”这时,他的侄儿孟志国说:“二叔,我知道这群人是哪个村子的。”孟高强说:“哪个村的?”孟志国说:“隔壁张庄的,其中一个是俺的同学,叫张富强。日他奶奶的,我拿电灯照到他脸了,他捂住脸就朝我裤裆里踢了一脚!那一脚踢得真他娘的狠呀!”孟高强说:“走,回去喊人去。日他娘的,这一回他们谁也跑不了,老子非要把这帮孙子的家给抄了不可!”
  他们四人一进村就开始大喊:“起来了,都起来了,有人偷咱们的庄稼了……”不到半个时辰,青龙岗年轻力壮的人都聚到东街老戏台前面了。当时,孟高君站在戏台子上,举着手臂呼喊:“全村的老少爷们们都听着,张庄村一群狗日的偷了咱们的庄稼,还打了咱们的人,真他娘的是欺人太甚了,这口气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大家伙说咋办?”下面几百号人一阵呐喊:“打他们狗日的!”孟高君一挥手喊道:“好,青龙岗的老少爷们们都听好了,现在二十岁以上的,五十岁以下的男人都回家里操家伙,谁他娘的要是不去,就不是他娘养的!”下面就跟着喊:“操家伙,操家伙……”
  那天夜里,我也跟着去了,全村大概有四五百人,手里都拿着铁锹、锄头、粪叉等打架的家伙,有些年轻人肩上还背了土枪。一大群人马在月光朦胧的夜色里,浩浩荡荡朝着张庄村奔过去了。进了村子,在孟志国的带领下,我们骂骂嚷嚷地直奔张富强的家了。到了院门前,孟高君带着人几下就把他家的院门给踹开了,接着几十人就闯了进去。
  进了院子,我们看见那辆装满玉米棒子的三轮车正停在那里,所有人都像烈性炸药一下被引爆了。孟高强、孟志国等人把堂屋、西屋、东屋的房门都给踹开了,他们闯进屋里,把张富强一家人都给架出来了。孟志国一脚把张志国踹倒了,喊道:“就是这狗日的,带头偷了咱们的庄稼!”院子里的人大喊起来:“打残他狗日的,打残他狗日的……”张富强的爹娘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那时谁还听他们求饶呀,一群人上去就打,直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们闹得动静太大了,在我们打人的时候,就听到大街上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张庄村的老少爷们们,青龙岗的人来咱们村子打人了,他们打死人了,都快出来呀!”那人这么一喊,不大一会儿功夫,张庄村的大街上就聚集了几百号人,他们也都手里拿着家伙,朝我们围过来了。这时,我品阳哥从外面挤进来,说:“不好了,张家庄几百人朝咱们围过来了。”孟高君说:“狗日的,来就来,咱们有理怕个球。走,把这孙子给我拉到大街上去。”几个人架着张富强人上了大街。
  大街上张庄村黑压压的一群人就站在我们对面了。为首的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身高一米八多,肥头大耳的,手里提了一把铁锹,朝前走了几步对着我们喊:“青龙岗的,你们也太张狂了,深更半夜的跑到俺们张庄村来打人,你们赶紧把人给我放了,否则,我让你们有来无回!”这时孟高君站出来了,也朝前走了几步说:“张大胖子,你这个支书当的是个球,村子没治理好,倒是养出一群贼来!深更半夜的几十个号人,开着三轮车跑到俺们村里偷玉米,被我们巡逻队的人发现了,还他娘的动手打人。张大胖子,你说,我们该不该过来打人,你说!”
  张大胖子说:“孟秃子,你甭血口喷人,谁见俺村人偷你们的庄稼了!你有证据吗?”孟高君说:“老子当然有证据,我们的人认出了其中一个。”说着他一摆手说,“把张富强给我拉过来。”两个年轻人就把张富强架过来了,孟高君指着张富强说,“看到了吗?就是这孙子。”
  张大胖子朝前走了过来,问张富强说:“小强,你可偷了龙岗村的玉米?”张富强哭着喊起来:“二叔,我冤枉啊,今晚上我压根就没出去,他们是诬陷我啊。二叔,您可得给你侄儿做主啊!”张大胖子说:“孟秃子,你听到没有?你们这纯属诬陷。”孟高君说:“你说你没有去偷,那你家院子一车的玉米咋说?”张富强说:“那是俺们家里的,今儿下午我才掰回来的。”孟志国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狗日的,老子可是亲眼看到你了,你竟然还敢抵赖!”骂完还要动手,张大胖子喊道:“兔崽子,你他娘的敢再动手,我活剥了你信不信!”孟高君说:“张大胖子,你少他娘的唬人,今天你这个村支书不给俺们一个说法,这孙子俺们就带走处置了。”
  张大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你们诬陷了人,还想要说法,我倒看看你们哪一个能走得了。”他转过身朝张庄村的民众们喊:“张庄村的老少爷们们,他们青龙岗的跑到咱们村抓人、闹事,大家说说,咱们咋办?”只听对面的人群大喊:“把他们打出去,把他们打出去!”对面喊声刚息,我们这边叫声又起:“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那天,我们两村的人都像发了疯似地呐喊着,最后,张胖子叫喊一声:“把他们围起来。”张家村的几百人就朝我们扑过来了。孟高君也真够狠的,张大胖子刚喊完,孟高君就抡起铁锹朝他头上拍过去了。张大胖子头上的血流到脸上了,愤怒正要反击,却又被孟高君拍了一铁锹,身子晃了晃就倒下去了。孟高君打倒了张大胖子,朝身后大喊一声:“青龙岗的爷们们,给我打!”于是两村近千口人就短兵相接打起来了。
  那日若不是孟德武给派出所打了电话,高卫军带着民警及时赶到,恐怕就闹出人命来了。我们刚刚开打,高卫军就带人过来了,他站在一旁喊没人肯听,于是就拔出手枪朝空中开了三枪。枪声一响,所有人都愣住了。高卫军朝两村人骂了一通,等驱散了两村的民众,他们就把张大胖子和孟高君给带走了。后来,张大胖子的村支书被撤了,若不是孟高成保着,那次孟高君的村支书也肯定被撤了。
  孟高君回来之后,不但没有进行反思,反而对这次械斗倍感自豪,这也成了他一生的荣耀。也就是在这次大规模械斗发生之后,全县各个乡镇开始组织民警到各个村子里收缴土枪,两天之间,青龙岗所有的土枪都被收缴上去了。
  也就是在派出所民警来青龙岗收缴土枪的时候,金善水的母亲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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