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心结难解

　　冯子珍自从醒过来以后，一直都很配合，无论是吃药还是做检查，只要是医生或护士姐姐要求做的，都一一照办，很乖，仿佛恨不得自己马上好起来。但是，她却从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哪怕只是应一声也没有，即使面对医生或医护人员的询问，也都只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做出反应。特别是在面对韩秋玲和冯南成时，无论他们对她说什么，她都是面无表情，目光低垂，沉默不语，也没任何反应，既不喜也不悲，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韩秋玲陷入了新的忧虑之中。冯南成甚至怀疑她是否因为昏迷得太久了以至于造成了苏医生所说的“大脑受损”。但是，苏医生却说检查结果没有显示她的大脑有受损的迹象，而且，她对医务人员的反应，特别是对苏医生的反应都是在正常合理的范围内的。
　　过了一段日子，江宁找了个时间，去医院探望冯子珍。江宁来到时，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
　　由于冯子珍昏迷时间比较久，担心肠胃功能还未完全恢复，冯子珍还在吃着半流质食物。不过，经过这么多天的精心调理，她已经可以自己下床了，虽然还不能恢复正常走动，但是，她还是每天坚持下床活动，苏医生也同意她适当地进行一些恢复性运动，但正常走动还是需要使用轮椅。
　　看到江宁的出现，冯子珍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久违的笑意，虽然只是很淡的表情，但是，韩秋玲的眼泪却立时流了下来。
　　江宁向韩秋玲点点头，便走到冯子珍的身旁坐了下来，温柔地看着她。
　　“珍珍，还记得姐姐么？最近感觉好点了吗？”
　　冯子珍轻轻点点头。
　　江宁给她带来了一个小礼物，就是江宁在梦中见到的那个白雪公主玩偶，不过她这个比那个要小一些，高度只有那个的三分之二高。冯子珍无比高兴地把白雪公主抱在怀里，轻轻地用她的小脸去蹭白雪公主的小脸。韩秋玲已是泪流满脸，作为亲生母亲的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心爱的女儿喜爱白雪公主。
　　江宁伸手轻抚她的小脸，她的脸上现出一副又渴望又依恋的表情。
　　江宁不禁一阵心酸，她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妈妈”了？
　　“珍珍，快点好起来，等你出院了，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冯子珍用力点点头，眼神很坚定。
　　“珍珍，今天的天气不错哦，你吃完饭，我们到楼下院子里走走，好不好？”江宁又说。
　　冯子珍又点点头，马上低头继续吃她的那碗营养粥。
　　江宁有点疑惑地转头看着韩秋玲：她为什么不说话？
　　泪流满面的韩秋玲只是忧郁地摇摇头。她的心早就碎了！江宁的到来，让她终于明白了一件残酷的事情，她和丈夫是她的心爱的女儿唯一憎厌的对象。
　　等冯子珍吃完饭，江宁便推着她的轮椅下楼，韩秋玲跟在后面。
　　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而舒服。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晒太阳的病人很多。江宁推着轮椅慢慢地走着，冯子珍抱着白雪公主的玩偶，舒服地靠在轮椅上，慢慢地睡着了，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江宁看到，便把轮椅推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她和韩秋玲则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珍珍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江宁轻声问道。
　　韩秋玲摇摇头：“已经做过检查了，苏医生说，她的身体没有问题。”
　　“她，还不愿意说话？”
　　“苏医生说，可能，她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解开，我们需要耐心等待……”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们，后来，还有没有跟她解释过发生的那些事情？”江宁迟疑了一下，问。
　　韩秋玲又摇摇头，冯南成见孩子已经醒过来了，就叮嘱她，不要再和孩子说以前的事情了，免得对孩子再度造成刺激。而且，因为冯子珍的身体状况比较特殊，失踪案的负责同志也暂时不打算追问她之前发生的事情，等她的身体完全康复后，看情况再说。
　　“那——你们觉得，孩子在昏迷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听到你们说的话呢？”
　　韩秋玲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我……她爸说，那些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不要再给孩子太多刺激了……”她慢慢低下了头。
　　“可是，你们，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昏迷么？”
　　“我……我已经劝南成把那个诉讼给撤了……是当着子珍的面说的，南成他，当时也当面答应了……”
　　“这样啊，那么，你觉得，她现在到底知不知道，其实，你才是她的亲生的妈妈呢？或者，你究竟想不想让她知道呢？”
　　韩秋玲浑身一颤，呆呆地看着江宁旁边的冯子珍，她静静地靠在轮椅上，双眼紧闭，似乎睡得很香。
　　“或者说，你是不是想认回这个亲生女儿？还是说，仍然只是……后母的角色？”江宁转头盯着她。
　　韩秋玲整个人都傻住了，身体微微发抖。
　　“如果，你希望以亲生母亲的身份，陪着女儿，或者，让女儿愿意和你，一起成长，一起欢笑，一起悲伤，那就要让她真正地知道……”这时，江宁发现，冯子珍的左手轻轻地伸了过来，悄悄地握着她的右手，于是，她便用她的左手盖在上面，把冯子珍的手握在手心里。
　　韩秋玲静静地呆了一阵，她的思绪飞回了那悠长的岁月之前。
　　“那一年，我18岁，刚从家乡的高中毕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当时，我是来投靠一个远房亲戚的，希望亲戚能够在本地帮忙找到一份工作，那么，我能在这里立足，可能的话，赚点钱寄回家帮帮家里。
　　“亲戚带着我见过他的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南成。他一见我，就答应给我一份工作。他说，他那里刚好需要一个文员，于是，我就去了他的公司做文员。我只是一个打杂的小文员，平时，是见不着南成的。但是，他会时不时地过来办公室里问一些事情，慢慢地，我们就熟起来了……”她停了下来，仿佛又想起了那个年轻纯真的少女。当时的冯南成三十多岁，已经是xx公司的中方负责人了，意气风发，对她这个家乡来的小妹妹很细心体贴、关怀备至，让韩秋玲很感动，不知不觉中便向他靠近了，或者说，单纯的她对他毫无防备地信任。她也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有多少成分是因为感恩而跟冯南成在一起的。
　　“后来，他帮我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让我从亲戚那里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住。然后，他就经常过来看我了……他帮我和我家做了很多事情，给我爸我妈看病，帮我弟弟找学校，供他上学……
　　后来，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就是子珍。当时我才二十岁，我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说，他一定会对我们负责任的，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母女俩的。他还说，我还年轻，不应该为了孩子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和生活。他说，他和他的那个老婆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孩子，他老婆很想要一个孩子，他说，她特别喜欢女孩子，所以，他就把孩子抱走了，他把孩子抱回了那个家……”她想起了那时的她是多么的彷徨无助，多么的思念自己的孩子，但是，又是多么害怕未知的未来。冯南成把孩子抱走后，当时的她竟有种轻松和解脱的感觉。
　　江宁很想打断她，问她：冯南成当时没有提出要离婚和你和孩子在一起么？或者，你没有提出让他们离婚然后你们正式结婚在一起么？
　　“孩子抱到了那个家以后，我不能偷偷过去看她，因为南成不允许这样做。他说，那样做可能会被他那个老婆发现的。南成还是会经常来看我，每次来都会带孩子的一些照片给我，所以，我有孩子所有阶段年纪的照片。他说，那些照片，其实都是那个老婆拍的，她要记录下孩子的每一个不同的成长阶段以作纪念。从那些照片看得出来，那个老婆对孩子是真的很好。所以，我也放了心。我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她苦笑着：“年轻的时候真是很傻啊！过了几年，我又有了小宝，南成就让我不要工作了，专心带小宝，还给我们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和小宝的名字。当时，我真的很感激他，他对我们母子俩真好！除了……”
　　江宁心想，除了一个正常的家庭，他无法给她。
　　“南成依然和以前一样，时不时地过来，所以，小宝和他爸的感情很好，很粘他……这样子又过了几年，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说，他要跟那个老婆离婚了，他要娶我。当时，我是多么的、多么的高兴啊！我等了那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么？后来，他真的离了婚，还把子珍带回来给我了！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但是，子珍她，她不理我，她从来就没有喊过我一声‘妈’，她眼里根本没有我，她根本不把我当作她的妈妈……”她的声音哽咽，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江宁只能同情地看着她，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
　　“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个好妈妈。我也曾想过很多次，要告诉她，我才是她的亲妈妈。可是，南成说，现在告诉她还不是时候，她年纪还小，可能会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可能会对她造成刺激的，要等她再大一点，例如读大学的时候，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我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所以，就忍着……结果如今……”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之前发生跳桥那件事后，我一直恳求他，把那个诉讼撤了吧，孩子会受不了的。但是，他不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是她的亲妈妈，我爱她，很爱很爱她，和她以前那个妈妈一样的爱她……”她泣不成声。
　　江宁感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悄悄一看，是冯子珍在颤抖。江宁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江宁默默地拿出一包纸巾递给韩秋玲。
　　良久，韩秋玲哑声道：“孩子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孩子不可能会怨恨母亲一辈子的。记得有一首老歌是这样说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象块宝！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是妈妈怀里的那个宝贝！”江宁轻声说，又轻轻拍拍冯子珍颤抖着的手。
　　韩秋玲含着泪眼，抬起头看着江宁：“江小姐，你说，我还有希望，是么？”
　　江宁认真地看着她说：“这需要你的努力，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特别是，你的先生、子珍的亲爸爸！只要大家是用真心去爱着对方，没有解不开的心结的。”说到这里时，江宁感觉到手心里握着的那只手变得紧张和僵硬起来，她心里叹口气。
　　“嗯……”韩秋玲拼命地点着头，眼泪又汹涌而下。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送子珍回房里睡吧……”江宁轻轻站了起来，把冯子珍的手放在轮椅扶手上，推动轮椅回病房。韩秋玲垂头默默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