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运动员

运动员（1）

“跑。快跑。不许停下。谁停下，跑完了再罚二十圈。”
累。太累了。我跑不动了。我想停下。听到教练的叫喊，我的大脑立即没了停下的念头，但是，腿脚就是不听使唤。我重心失横，往前一个趔趄，我倒下了，倒在跑道上，有如一包水泥丢在地上，跑道的尘土扬起，被风吹走，无影无踪。
见到我倒下，旁边的队友停了下来。他正想着弯腰把我扶起来时，教练的呵斥，从天而将。
“让他躺着。谁都不许停下，继续给我跑。谁要停下，罚谁。”
我躺在跑道上，双腿有如被抽去了骨头般，疼痛不已。我的队友从我身边跑过，没有人停下问我怎样了，伸出手拉我一把。他们不敢停。他们绕开我，继续向前跑。
教练慢悠悠地晃到我身边。他站着，我躺在地上。我看他的形象，跟原来的截然不同。他现在可高大多了，有如泰山那么高。我得仰望着他，有如仰望天空中的太阳。
“躺够了没有。没够就继续躺着。中午就不用吃饭了。要是跑不完，晚饭也不用吃了。等跑完了，来告诉我，再说。如果死了，提前吭一声，好让人拉去埋了。”教练训人时，说话都没有主语很少带称谓，感觉是对所有的队员训话似的。他的话，有如丢过来的木棍，让你听也不是，不听更不行。
我肚子咕咕地叫。是午饭时间，但我却不能吃饭。我还得跑个二十圈。
“你们只能跑，别无选择。你们要是拿不到冠军。你们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将是白费。除非，你要离开，或者死了。”
教练的话，在空荡的跑道上空，如同高音喇叭一样，反复地播放。
我的脚起泡了。我的脚伤了。但我还是不能停下来。我的目标是奖杯。拿不到奖杯之前，我绝不能停下，除非，我停止了呼吸。
那不是拿命来搏吗？对，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拿命来搏。运动竞技，就是拿命来搏的。
鲜红的五星红旗，飘扬起来。国歌，雄壮地奏起。我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泪流满面。鲜花、掌声，让我陶醉。我成了众人的偶像。我高举奖杯的画面，停留在记者的镜头里，被印在报纸上。到处是我激动而哭泣的画面。画面旁是教练给我准备好了的话。
风起了，吹起丢在地上的报纸，我也随之飞扬起来，然后旋转，翻转。报纸飘落到发着臭味的河里，被黑乎乎地水吞噬。我的样子被弄湿，弄烂，最后，全都没了。
我醒过来了。坐在床上，回想着我的过去，觉得像是场恶梦。
一次意外的事故，我的腿伤了，永远不能再跑了。我被迫离开了团队，离开跑道。一个长跑运动员不能跑了，那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不跑了，我能做什么呢？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站在运动馆的大门前。运动场上，运动员们在忙着，叫喊声，此起彼落。他们都在认真地训练，没有人朝大门望一眼，没有人看我一眼。一个人的加入，有许多人知道，有许多人排斥。但一个人的离开，能有几个人知道呢。
那些曾经的热闹，曾经的鲜花，原来，都不属于我自己的。从别人身上得到的东西，再如何的美好，最终都不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只有健康。只可惜，在没有失去健康之前，都认为，病痛，只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很遥远。
我去店里买了朵鲜花。那是一躲红玫瑰。漂亮极了。我喜欢。我买回来，不是送给别人，是送给我自己。为什么要送自己鲜花呢，因为，我希望自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东西。
“跑。快跑。不许停下，谁停下，跑完了再罚跑二十圈。”
我又做梦了。自从离开团队之后，我经常做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在跑道上跑，教练在身边叫喊。
很怀念那段日子，虽然很苦，很累，但是，不觉得孤单。现在，我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不想出去，让熟人碰上，问这问那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难道我能如实地告诉他们，我跑不了了吗？不能，绝对不能的。
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有的只是谎言。
我自己不会开口，那等于自己在自己的伤口上洒盐。
日子真是漫长。我从来没有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过。
我重新走出屋子时，那已经是三年后。我站在自家门口。熟人经过，见到我，停了下来，上下打量我，问，你是谁？
我变了吗？我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他们怎么就不认得我了呢。他们是把我遗忘了。
鲜花、掌声，飘扬的五星红旗，雄壮的国歌，站在领奖台上的人，我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我去找工作。我说，我过去是运动员。负责招聘的人没等我说完，打断我，问，你会什么？
我看着他，闭住嘴巴，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会？”他不相信地问。
我点了点头。我确实什么都不会。
“你会养一条不会看家的狗吗？”他盯着我，问。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我没有说什么。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他话外之意。

运动员（2）

鲜花、掌声背后的痛苦、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我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个红盒子。那是一个特制的，精致的，一看就是装着贵重东西的盒子，比如项链之类的。我把盒子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有块红布。再将红布一角一角地剥开，最后，现出一块金牌。凝视着发着黄光的，亮晶晶的金牌，我的思绪，回到了两年前的过去：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日子就在这简单的两个动作中，一个月一个月地消逝，一年一年地消逝。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晴天和雨天，冷天和热天，春天和秋天，对我那时候，都是一样的让我感到兴奋。因为，我看到自己在一步步地走向冠军的领奖台。梦想，就是那么的神奇，它让人充满着力量，引领着人向前。
我站在领奖台上，看着观众席上欢呼的人群，注目鲜红国旗冉冉升起，心情无比的激动。我哭了。
我为什么哭呢？我对记者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我的真心话。我倒底哭什么，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小心地捧起金牌，亲吻着它，高高举起，我泪流满面。我这时候的哭，没有人看见。我是躲在自己狭小的卧室里哭的。虽然是同样的哭，同样的感受，但领奖那时候的哭，被记者写成是笑，是最淳朴的，最甜蜜的，最灿烂的笑。我不明白，记者为什么那么写。他真的了解我吗？他只是跟我见过一次面，之后相互说了一两句话，且是他问我答的那种。我跟他基本上，没有好好交流过。
那个记者，昨天来澡堂。他还要我替他搓背呢。见到他，又听到他要我替他搓背，我心里有一阵激动，以为，他还记得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蒸汽萦绕，人多且杂乱的地方，他竟然还能认出我，换是谁，都会激动。或许，是我一厢情愿。
他享受着我的服务。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以为，他听到我的名字，会很激动，会转身紧紧地跟我握手，对我说，“真的是你呀。真是不敢相信。”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睡着了。
他走之前，问了我的名字，说，师傅你的手艺太好了，下次来，我一定还得点名要你。
我说，你真要来，点要7号就行了。我们这只讲号数，不兴说姓名。
“好。好。”他连续说了两个好。
他走了。虽然，他曾经把我的名字，变成铅字，登在报纸上，让所有的人知道。他说，他会永远记住我。但是，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忘记，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他的脑子出现、停留过。
是该忘记，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人总得跟着时间走，不能停留在过去上。我就是停留在过去上，才会是今天的结果：又一个全国举重冠军，成了澡堂里搓背人。
为什么，我停留在过去上，我明知道，人是不能停留在过去里的。那将被时间淘汰掉。
我没有文凭，我啥技能也不会。由于先前超负荷的训练，现在，我撂了有一身的病。我常年腰痛手麻，我得在澡堂里，把自己浸泡才能缓解病痛。
我把金牌放回红布，包起来，放进盒子里，盖上盒。不用说，盒子里面一定黑暗无光。把盒子放在哪儿呢？除了我在意以外，没有人会在意，哪怕是颁发金牌给我的人，铸造金牌的人。他们都不在意。他们根本不在意是谁拿了金牌。他们的任务，就是把金牌送出去，把金牌做好。
把盒子放在床头吧，让我每晚在睡觉之前，都能看到，从而督促自己，激励自己，从回忆过去中总结些点子，改变自己，转变思想，迎接新的生活。
再说了，也只有它能够陪伴我左右，一刻都不离开我。它给我希望和力量，让我好好地把握好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