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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10)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5 13:01:36      字数:5709

  金善水去了省城之后,孟高君就找了他的堂弟孟高成,接了青龙岗的村支书。他接了村支书,村民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说实话,孟高君上台确实没赶上好时候,他在位那几年,正是县政府、镇政府资金最困难的几年。自从九四年实行分税制之后,各地方每年的增值税大部分都被中央收走了,而下面所有的事务还都得由地方政府治理,而中央每年向地方拨付的费用又远远不足,这样就造成各级政府向下面征收的费用逐年增加,并胡乱摊派各种名目的费用,这样一来,可就苦了最底层的农民了。
  就拿俺们青龙岗来说,孟高君刚上台时,每亩地征一百斤公粮,后来涨到了一百二十斤、一百五十斤;超生款从每孩每年五百多涨到一年八百多;三提五统从每人每年一百多,涨到一年二百多。这还不算,又陆陆续续增加了教育附加费、乡村基本建设费、治安联防费、挖河款、公务费等各种名目的摊派费用。这些费用加起来,有时比一家人全年的收入还要高。可农民总还是要生活的啊,总还要留下些粮食吃饭呀,总还得留下些钱给孩子交学费、买油盐酱醋或给家里的病人抓药呀,总还得留下些钱买种子、农药、肥料呀,要不明年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呀!这样一来,上面征收、摊派的费用就交不齐了,刚开始是一部分人交不齐,后来就是大部分人都交不齐了,这样一来村民和村干部、乡镇领导的矛盾就激化了!
  要说农民的日子苦,镇政府领导、村干部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向群众催粮收款,镇党委和各部门一次次地开会,想尽各种办法。后来实在征收不齐,镇里的书记、镇长、副镇长等主要领导亲自挂帅,成立了由派出所民警为主力、各级部门参与的催粮队、清欠队,实施任务划片包干,包村包队,责任到人。这样一来镇政府里的人手就不够了,为了完成征收任务,镇政府各部门就特招了一批人。
  特别是派出所,三四年里增加了二十多人,而招来的都是各个村子里家中有权势的后生们,只有招他们进来,各村的欠款才好追要。此外,为了激励行动组人员完成征收任务,镇政府还制定了明确的奖励措施。平阳镇当时就规定了,凡是清欠任务完成的,镇政府就给行动组提取百分之二十作为奖励,用于工作费用。实际这些费用,就是让行动组人员吃喝或分给他们做了奖赏。
  那时,镇里每次组织催粮、清欠行动下村,动辄就是十几人、二十几人。那些被招来的民警们本来就是各村子的权势,又有镇领导撑腰,完成任务还有奖赏激励,一进村子可就了不得了,一个个要吃人的样子,群众见到他们一进村子就不由得心惊胆战了。胆子小的立刻望风而逃了,男人带着女人孩子躲到庄稼地里去了,一直等他们走后才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但回到家里一看,家中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猪圈里的猪不见了,牛棚里的牛不见了,院子里的山羊也不见了;堂屋的门锁也被砸掉了,粮囤里的小麦、玉米都被清得干干净净,有的家中的电视机、缝纫机、收音机、座钟、衣柜也都不见了。面对空荡而凌乱的屋院,男人们破口大骂,女人抱着孩子就哭起来了。也有一些血气方刚不怕事的男人,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铁锹、锄头欲阻拦他们进家,但最终都被一群人扑上去拳打脚踢狠狠揍了一顿,如有还手的则被铐起来拉到派出所里关押起来了。
  面对镇政府的强行逼款,明拉明抢,各村的村民是既胆怯又憎恨,后来我们镇上就流传开了这样的顺口溜:“辛辛苦苦忙一年,七征八扣不见钱;千只手,万只手,都向农民来伸手,农民苦,农民累,就怕干部来收税;交了这税来那税,掏干掏尽还有罪;这改革,那达标,都向农民掏腰包,这共建,那大办,都是农民的血和汗。”也不知这段顺口溜是谁编出来的,一时间传得所有的村子都在唱了。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在上学的路上见了那群行动组的人就蹦蹦跳跳地唱了起来。后来听说平阳镇的党书记张海亮,还专门让派出所追查过编造这段顺口溜的人,准备查到之后把他关押起来,但最终也没查出个结果。
  孟高君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上了台。他上台之前,金善水在位的时,俺们村子的酒厂还能多少盈利,龙湖的渔场及河岸的果园每年也都挣些钱,那两年每家还多少有点分红,村委里也还是有些钱的。所以当时村里有困难户交不上各项税款的,村委也就先把税款给他们垫付了,等他们家里卖了粮食或卖了牲畜有了钱再还上。但是孟高君上台之后,一是因为酒厂的生意越来越差,一年后竟出现了亏损,渔场和果园的效益也是日益不景气,上面的各种税费又不断增加,村里的困难户也就越来越多了。
  头一年孟高君还好说话,交不上的人家,村委能垫付的也就垫付了;但是到了第二年就不成了,村委没有钱了,困难户又增了不少,村委就无能为力了,往年困难户的税款村委给垫付惯了,现在垫不上了,困难户就有了意见。孟高君带着几个村干部多次到家里征收税款,就是征收不上来,村民们还埋怨他说:“你上来了,俺们的日子咋就越来越难过了呀!”
  下面的人埋怨他,到了镇政府领导们又多次批评他,批他对上面交代的征税任务不够重视,不够积极。以前孟德武和金善水在位的时候,龙岗村都是镇上的先进村子,现在他一上来就一下子垫底了。书记这一通话说得他没脸没皮的,后来他就愤怒了,一愤怒他的手腕也就开始强硬了。
  那天,他开了一次全员大会,在大会上,他骂了人。他说:“日他娘的,这上面批下面怨的,老子成你们的出气筒了!”接着他拍着桌子说,“从今往后,凡是上面征收的各种税款,所有人家必须按时上交,交不上的,就别怪我孟高君不讲情面了。其他村子对于交不上的,镇上的行动组就下来催款,咱们村以后也会来行动组,到时候不交钱的,那就牵牛牵羊,扒房拉粮。这可不是我孟高君逼大家,所有的村子都一个球样!你们怪不得我!”
  那天他骂了之后,好多怕事的人第二天真就把欠款交了;还有一些不交的,孟高君就到镇上请来了清欠小组,拉了几户人家的家当。那天还把我品刚哥给抓走了,那些民警要我品刚哥交税款,品刚哥说:“没有。”一个民警说:“没有就拉他家的东西。”品刚哥抓了一把铁锹对着那群民警喊:“谁敢动我家的东西,我就砍了他!”后来几个民警就抡着铁锹扑上去了。品阳哥被摁倒在地上,双手被铐了起来,嘴里还喊着:“狗日的,要血一小盆,要骨头一小堆,要钱老子一分没有!”后来品刚哥家里的东西都被拉走了,人也被带到派出所关了起来,后来我三叔找了孟高成才把他放了回来。回来的时候,他鼻青脸肿的,身上也满是淤血。我大伯看了,含了泪骂道:“狗日的,不让人活了呀!”
  那一年的夏天,孟高君组织村干部开会,说:“现在的酒厂开始亏钱了,渔场和果园也不景气,村里人还都埋怨咱们干部无能,害得群众一年分不到钱,日子更加难过了。既然这样,我建议不如把酒厂、渔场和果园子都承包了吧,这样每年承包户还可以给村委缴纳承包款,多少也可以给大伙分些,起码不至于一年到头两手空啊!”几个干部也都同意。会后两天,孟高君就在老戏台钱开了全体会议,把酒厂、渔场和果园承包的想法跟大伙说了,并说了每年的承包费用。他说收来的承包费每年给村民均分,谁想承包的就准备好承包金,到村委来签订承包合同。
  那时村子里有钱的人家不多,除了几个村干部可以贷款,谁也不好贷款啊,所以最后,酒厂被田俭粮给承包了,渔场被金善堂、金善原兄弟俩给承包了,果园被孟高君自个给承包了。酒厂、渔场、果园一一承包之后,青龙岗就再不存在集体资产了。孟德武得知后叹着气说:“完了,这下青龙岗这个集体就算彻底散伙了!”他说的也是,换了两届村支书,把他一手创建起来的集体企业资产都给折腾没了。从此,村民的心也就彻底散了……
  拿了承包款,孟高君先把村里的亏空抹平了;而后又将剩余的钱按各户人口平均分给了村民,已经交齐各项费用的给了钱,没有交齐的就直接把钱给扣下来,补交到镇上去了。对于那些仍未补齐费用的钉子户,孟高君就一个个给了警告,说一个月之内,不把所欠的费用补交上来,他就让清欠组的人来拉东西抓人了。他这么一说,村民们就骂起他了。有人骂他:“他狗日的咋就这么狠心呀,不讲半点人情了!”也有人说:“当年他闹红卫兵就是这个德行,三十年过去了,还娘的一个球样,咱们就毁在他手里了。”还有人说:“你们不知道啊,他就是个官迷,他对咱狠点不就为了做点成绩出来,今后好被提拔到镇政府当官吗?”我品刚哥曾在大街上跟一群人讲:“他孟高君就是个狗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添那些领导的腚沟子。”
  开始清欠组一年半载才来一次,后来村里的欠款越来越多,从县里到乡镇资金越加紧张,乡镇干部和中小学老师的工资都发不成了。县里就一遍一遍地催着乡镇干部收款,清欠组就每隔一两个月下来一次,并且有些镇干部就常住在村子里,每天盯着村干部收款。那几年,对于清欠组下村牵牛牵羊、拉粮扒房的事情,大伙都司空见惯了。后来几个村庄陆陆续续闹出了事,有的是一族人跟清欠组的人打起来了,张庄的还打死了一个民警;后来一族几十个男人都被抓了起来,最后张家族里有个在市里当局长的,经那局长出面,张家一族出了些钱就把这事给了结了。
  几个月后,王家庄又出了一起打死人的事。这一次不是民众打死了民警,而是民警打死了一个带头闹事的村民。打死人之后,全村人一下都恼怒了,几百口都提着家伙要跟清欠组的人拼命。清欠组的人一见那阵势,一个个撒腿就跑了。他们跑回镇政府,王庄村几百口人就追到镇政府,把镇政府的大门给堵了。书记、镇长都出来好言安抚村民,却被村民一阵砖头打回屋里不敢出来了,后来派出所所长高卫军在院子里鸣了枪,村民们才平静下来。镇政府说要赔钱了事,王庄村的人不同意,非要让那个打死人的民警抵命,镇里哪能答应啊。他们不答应,王庄村的人就把死者的尸体放在了镇政府大门口,在那儿堵了整整两天。后来还是县里的公安开着车来了,赔了死者家属两万块才算完事。
  这是有钱有势的族户,没有权势的族户就只得忍受了。忍受了的骂了几句也就完了,忍受不了的就想不开了,好些个女人都是因为家被拉空了或是房子被扒了,最后喝药、上吊寻死了。家里的女人寻死了,也有族人去镇政府去闹事的,镇上的干部就把自己的责任甩得一干二净,说人又不是我们打死的,她自个想不开能怪谁呢!在俺们青龙岗,那两三年因为这些事就先后死了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寡妇王桂红。
  自从田治聪被电死之后,王桂红就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上面照顾着卧床不起的婆婆,下面养育了四个闺女,也确实是村里的困难户。村委知道她家里困难,所以前几年不管是孟德武还是金善水在位的时候,她家里所有的税费都是免征的,那时村委里都给她家里垫出来了。但是孟高君上台后的第二年,村委就不再给她家里垫付了。为此,她跑到孟高君家里去闹过,她说:“当年我男人死的时候,老支书是亲口承诺过的,今后我们家的所有费用都由村委来出。老支书在的时候俺家没交过,金善水在位的时候,俺家也没交过,咋就你一上台,就要让俺交了呢?”孟高君说:“当时村委里有钱,现在村委没钱了,还咋给你垫付啊!总不能让我给你垫上吧!我说你就知足了吧,前几年已经给你免的不少了。你还提啥意见?你说现在谁家的日子好过呀?回吧,回吧……”最后孟高君把她赶出去了。后来她又去找孟德武,孟德武说:“我去跟高君说说,你家里的情况我清楚,能免的还是要免的。”
  不料,孟德武找孟高君也没说成,因为村委里确实没钱。后来孟德武就私下给王桂红送了五百块钱。那年七月七,清欠组就跑到她家里要钱了。她说没钱,清欠组的人说没钱就拉东西,她说:“你们要敢拉俺家的东西,我就死给你们看。”一个民警说:“你别拿这威胁人,说这话的人多了去了。实话对你说吧,现在对于你们这种人,我们是喝药给瓶,上吊给绳!想死呀随便,威胁我们没用!”结果他们下午拉走了她家的东西,夜里她就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上上吊自杀了。
  王桂红一死,她的家可就呼啦了,老人孩子没人养了啊,田治宏就领着几十口田家的人去堵镇政府了。他们去的时候,把王桂红的尸首也抬了去,在哪儿堵了一天一夜;后来镇委书记就亲自出来调解,承诺从今往后免去她们一家的所有费用,并给了两千元的抚恤金。田治宏等人拿了抚恤金抬着王桂红回来了,给她草草办了丧事。王桂红一死,她的婆婆和四个孩子可就苦了,原本大妞、二妞都上初中了,母亲一死,两个孩子都辍学了。回到家里既要学种庄稼,洗衣做饭,又要照顾祖母和两个妹妹,看了实在令人心酸。
  王桂红死后不几天,孟高君就遭了报复。也不知是谁半夜里干的,把他家院门上、厨房里、大铁锅里都抹了粪便。第二早孟高君的老婆高凤英一起来,满院子的臭屎味,走到厨房里一看,立刻捂着嘴跑出来了,扶着院子里的一颗枣树呕吐起来。她吐了一阵就在院子里喊孟高君,孟高君出来一看,立刻就跳起来了。那天早上,高凤英从南街骂道北街,又从西街骂道东街,但始终没人站出来承认。当他家门前围满了人,孟高君冲着人群摔了手里的瓷缸子,大声骂道:“你个狗日的,谁他娘的干的,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只要你给我磕头认错,老子就放了你;但如果没人站出来承认,老子就追查到底,一旦让我查到了,我非弄死他不可!”结果等了一整天,也没人站出来承认这事。
  第二天,孟高君也不知听谁说了个办法,说在院子里放个大水缸,缸里倒满清水,然后在水缸里丢七个铜钱,到了傍晚的时候,让五六岁的孩子站在水缸旁盯着看,这样孩子们就能在水缸里看到那个抹屎的人了。那日傍晚,孟高君果然照办了,他找了十几个孩子排着队看那水缸,但最终也没有瞧出来是谁。这事过了一段日子,孟高追查无果也就慢慢放下了,但从此这件事却成为人们嘴里的笑料了。
  孟高君上台后的第二年,人们迫于生活压力,农忙之后,很多青壮年都纷纷进城打工去了,那两三年间,全村陆陆续续走了一二百人。其中,年轻小伙子大多到了南方的广州、深圳,都说那儿是年轻人的淘金天堂,只要有能耐肯吃苦,不几年就能发了家。而成年人却大多去了周边几省的大城市了,主要是郑州、西安、武汉和济南,也有去北京、上海、苏州、杭州的。这些人出去干啥的都有,年轻人多数进了南方的工厂,服装厂、电子厂、机械厂等等;也有出去学手艺的,学理发的,学修车的,学厨师的,学裁缝的等等。成年人则主要是到建筑工地上出苦力,也有的到城里收破烂或当垃圾拉运工。这些人一出去就很长时间不再回来,年轻人多是到了年底才回,成年人则是一到农忙就赶回来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青龙岗是一年比一年凋弊了。此后,人是越走越多,心是越走越远,人们就像四处觅食的鱼儿,从之前封闭的青龙岗逐步游向五湖四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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