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庆

　　重庆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1997年被新中国设为直辖市，有“山城、雾都、火锅之都”等美誉。解放碑商业区是重庆最大的商业区，解放碑中心购物广场则是新中国第一条商业步行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重庆的女人气质独特，犹重妆容，解放碑步行街素有“三步一个张曼玉、五步一个林青霞”之说。重庆地方话把逛街时看美女叫“打望”，走在大街上欣赏着独具风格的重庆美女确是人生一大乐趣。
　　入夜，唐权在街上打望着，不由想起了阿城在《闲话闲说》中讲到的：“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若是偶有颓丧，不妨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他独自一人在步行街上闲逛，满街莺莺燕燕红红翠翠，这“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倒也令他稍解惆怅。逛了一小天感觉有些疲累，他随兴走进路边一家规模尚可的酒吧，坐在吧台边上要了一瓶喜力喝了起来。时间尚早，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室内音乐舒缓灯光幽暗。不多时，一个年青靓丽的女孩施施然朝他走了过来，步态像漫游于海底藻丛中的海马般柔软而飘逸。她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问道：“帅哥你好，我来陪你喝酒聊天好吗？”
　　唐权来重庆之前曾对这里的酒吧文化做过了解：当地大一点的酒吧都有一些女孩从事一种新兴起的职业，叫“吧妹”。吧妹只负责陪客人喝酒聊天，也给客人跑跑腿买烟、酒和一些小食品。吧妹的消费都是由客人买单，她们会从客人消费的酒水食品中得到分成，通常一晚上四五个小时赚个一二百块钱不成问题，如果遇到出手大方的客人给点小费，收入还会翻倍。酒吧中各种文化程度的吧妹都有，偶尔还会有高学历的打工族来这里客串消磨时间。唐权对此倒并不介意，看了女孩一眼说道：“请坐，你喝点什么？”
　　“我不喜欢喜力的口味，科罗那可以吗？”女孩看了眼唐权手中的酒瓶，面带微笑地问道。她的语声温柔婉转，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好比电视中新闻播音员平添了三分感情色彩，清怡悦耳。
　　唐权点了点头，向酒保要了两瓶科罗那递给她，又要了一瓶喜力放在自己这边。女孩举瓶向唐权示意：“我叫冯晓兰，叫我小兰就好了，怎么称呼你？”
　　唐权举瓶和她轻轻碰了一下，开着玩笑说：“唐寅，你叫我唐兄或是阿寅都可以。”
　　冯晓兰闻言“呵呵”一笑，露出了两颗很有个性的小虎牙，她的眼睛不大，眯起来弯弯的就像月牙儿。“你不是以为我没文化吧？我在重庆医大读大三呢。你刚才说的是唐寅唐伯虎那个唐寅吗？”她自信满满地问道。看得出她对自己医大学生的身份还是颇引以为傲的。
　　唐权听罢也笑了起来，心想难得会遇上个在校大学生，想来今晚应该不会太过无聊。“‘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我觉得唐伯虎是个很有趣的人，拿来应个景。你上大学怎么还来这里喝酒，不会影响学习吗？”他问道。
　　“你没上过大学吗？这个时间我们学校里男同学不是在玩网络游戏就是在看网络YY小说，漂亮点的女同学不是在看韩剧就是在忙着和公子哥大老板约会，像我这样来打工赚钱的已经算得上是有志青年了。”冯晓兰喝了口酒回答说。
　　唐权点了支烟示意她随意，见她表示并不吸烟，于是放下打火机和烟盒说道：“大学生活我并不陌生。我们国家的学生大多都是上大学之前紧张得好像打仗，上了大学之后又轻松得像是在度假，和西方一些国家恰恰相反。”
　　冯晓兰点了点头：“这也和个人选择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说我们学校吧，学习压力虽然不大，但也有很多人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努力用功准备考研或是考托福。”
　　“有人说，现在多数大学里上课的时候学生们清醒没有发呆多，发呆没有睡觉多，睡觉没有玩手机多；下课的时候，自修没有吃零食多，吃零食没有看连续剧多，看连续剧没有玩游戏多。你们学校呢？”唐权有些玩味地看着她问道。
　　冯晓兰“嘻嘻”一笑：“差不多啦，但这也不能都怪我们学生，很多老师讲课不太上心也是一个原因。”
　　唐权吸了口烟说道：“相对来说国内大学普遍都是入学的门槛高，当然这是由国内有限的教育资源决定的，可是毕业的门槛却偏低，而传统灌输式教育下过了独木桥考上大学的学生们又大多缺乏自制力和求知欲，再加上学校教育与社会脱节，很多老师又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这几种情况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就会造成当前大学生们这种不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状态。”
　　“怎么你说话的口气像是个老教授似的？”冯晓兰见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样子，感觉有些古怪。老气横秋会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后者她经常会遇到，前者在酒吧这种地方却是稀奇得很。
　　“最近看的东西有点杂，想到哪就说到哪喽。”
　　“还是聊点喝酒的话题吧。认识你很高兴，不如我们先干一瓶？”冯晓兰举起酒瓶说道。她干吧妹这个职业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从没见过像唐权这样聊起天来一本正经的人，于是主动把话题扯到了喝酒上来。
　　“随意喝就好了。”唐权举起酒瓶喝了一口却没有干掉，“你不用担心今晚的收入，我会给你小费补偿的。”他明白她的想法。一个刚刚认识的女孩还提不起他的酒兴，无论她是否是个美女——虽然她确实是个美女——随便聊聊倒是无妨。当然他也不至于令她今晚徒劳无功，因此先给她交了个底安了一下她的心。
　　冯晓兰的语气略带不满：“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生硬，一点都不懂得惜香怜玉吗？你不会没交过女朋友吧？”她的心中暗自思忖着，他应该也泡过酒吧，而且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小气的人，不知他会不会像其他单身酒客那样跟我套近乎交朋友呢？
　　“女朋友？还真有一个，不过她很调皮，总是让我找不到她。”唐权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陈墨君那张古灵精怪的俏脸。
　　“这么古怪？女人不都是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身上的吗？倒是男人最喜欢玩失踪，还美其名曰距离产生美。”冯晓兰貌似好奇地说道。她并不太相信唐权的话，以为这是他想引起自己的兴趣而耍的小花招。这种套路在这种特殊的地方她见得太多了。她好奇的表情做得有些勉强，与其说是对这种她认定的小把戏感兴趣，倒不如说是由于屡见不鲜了而觉得厌倦。她暗想，既然他说他已经有了女朋友，那我不妨顺着他的话往下聊，看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
　　“距离产生的不是美，而是对不堪一击的爱情的另一种诠释，把这种感情称之为色情也不为过。”唐权说道。
　　冯晓兰一怔，琢磨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暗道这个家伙说起话来倒是挺有深度。“有点道理。那你的女朋友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问道。
　　唐权深深吸了口烟，看着在空中渐渐散去的烟雾回答说：“别人听到火车行驶中的声音是‘哐当哐当’的，她却会告诉你这是‘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见到流星雨，她会说那是诸神在邀请她一同去赴宴；闻到花香，她会说气味的精灵在向她撒娇。她总会给你意想不到的答案。”
　　冯晓兰又是一怔，他的话竟令她刹那间浮想联翩。稍顷，她不由自主地向他问道：“她很漂亮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唐权满怀怅惘地轻声吟道。
　　“这个没听过，什么意思？”
　　“这几句诗出自屈原的《九歌•山鬼》，描写的是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与心上人幽会，心上人却久等未至时的心境。”唐权说道，“我来重庆也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她。她知道我会来重庆的。”
　　他的话令冯晓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仰头喝光了瓶中的酒，拿起了另一瓶。下意识地，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不愉快的恋爱经历，看了看唐权说道：“我的上一任男朋友跟我玩了两次失踪，都是为了他的那个破游戏，我毫不犹豫地就炒了他的鱿鱼。后来同学们劝我，说男同学十个有八个都是这样子的，让我别太任性了，要懂得相互迁就。我倒觉得无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还是缘份没到，否则大家自然会在一起的。”
　　唐权拿起酒瓶说：“任性？没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罢了。缘份？虚无缥缈的因果而已。两个人相知相爱相敬相守，这不是因吗？最后能够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这不是果吗？非要追寻什么前生来世的反而落了下乘。”
　　“难道缘份不是由天注定的吗？”
　　“是，也不是。天是什么？”
　　“天就是神仙们呆的地方呗。”冯晓兰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说。
　　唐权忍不住一乐，说：“你说的那个是神话传说，勉强算是道家的文化吧。道家的天就是大自然，儒家后来也讲天人合一，意思差不多。明代儒家圣人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不为外物所迷’，在爱情方面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指导。”
　　“不太明白。你这个人挺有趣啊，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冯晓兰“辣妹子”的性格令她对唐权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好胜心。她眯起那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天真又顽皮的表情像是小孩子在和大人淘气搞鬼。“那我问问你，我学的是医学，这个你懂不懂？”她向他问道。
　　“说起医学，我倒想起《伊索寓言》里驴子跟狼的故事。”见冯晓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过，唐权接着说道，“驴子被狼捕获，被吃前急中生智计上心来，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我脚上有刺，请你拔了去，免得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专心寻刺，被驴子趁机给了一蹶子负伤逃去，后来叹气说：‘天生我是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要去做治病的医生呢！’你说这头狼是不是幼稚得可笑，它不知道现在很多的医生其实也是谋财害命的屠夫。”
　　冯晓兰听完忍不住“呵呵”一笑，有些不服气地说道：“你这个打击面可就太广了，我的专业是临床医学，也算是你所说的屠夫吗？”
　　“开个玩笑而已。”唐权晃了晃手中的酒瓶，“临床医学我不懂，我只知道三阳以水气的运行为法，三阴以精血的运行为用。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载，阴阳是不可分离的。万病均源自阴阳失调。”
　　冯晓兰好奇地看着唐权，问道：“临床医学就是研究疾病起源的，可没有你说的阴阳啊气血什么的这么玄乎。那你说，人身上的阴气在哪里，阳气又在哪里？又是怎么运行的？科学上能探测得到吗？”
　　“有一种理论说，我们人类实际上有两套生理系统，即西医的解剖生理系统和中医的藏象生理系统。两套系统频率各不相同，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且会相互作用。人体的病变最初是由藏象生理系统功能出问题而逐渐影响到解剖生理系统，所以《黄帝内经》说‘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唐权也换了一瓶酒，回答说，“也可以理解为中医是形而上学，西医是形而下学。”
　　“你不会是说西医不如中医吧？”冯晓兰嘟着嘴问道。
　　“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式，不能简单地说谁不如谁，也可以把它们比作阴和阳。若是按照儒家朱老夫子的说法，万物之理终归一，阴阳不离，这就是太极。所以，中西医结合才可能是现代医学的王道吧。”
　　“越说越迷糊了，你就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吗？怎么跟你说话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见唐权笑笑没有吱声，冯晓兰接着问道：“你是做什么的？”他把深刻的古文和通俗的表达结合成奇异句子的那种华丽的语言方式令她有些惊奇，有些无所适从，无法同往常一样游刃有余地喝酒聊天。
　　“我？算是一个追寻有趣的人吧。”
　　“追寻有趣？什么叫有趣？”冯晓兰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奇怪地对此并不介意。
　　唐权喝了口酒，说道：“我给你说一个有趣的故事吧：从前有一个老地主有两个儿子，老地主有良田千顷，其中有在山上的、山下的、山阴面的、山阳面的，还分水田和旱田。有一天老地主忽然死了却没有留下遗嘱，两个儿子分田不均告到了县官那里。如果你是县官，你会怎么判？”
　　“如果我是县官，就让一个儿子来分地，让另一个儿子先挑，问题解决了。这就是你所说的有趣吗？”冯晓兰喝了一口酒，脸上挂着一种背手看别人出丑时的幸灾乐祸般的笑容。她以前听过这个故事。
　　“两个儿子的问题解决了，你再想想，如果这个地主有三个儿子呢，那你应该怎么判？”
　　冯晓兰错愕了一下，心底开始琢磨起来，合计来合计去也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未几，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唐权问道：“你是说你的有趣就在于你比别人想得更深一些吗？”
　　“我只是知道很多好玩的东西而已。比如说这个问题，有多少人知道两个儿子分地的答案后会接着去想如果有三个儿子该怎么办呢？这是个心理学和哲学上的问题，它难道不好玩、不有趣吗？”
　　“没想过，不过倒是挺新鲜的。”冯晓兰用右手纤细的食指轻轻敲击着酒瓶的底部，苦思冥想仍然毫无头绪。
　　“新鲜就对了，喜新厌旧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动力。”
　　冯晓兰寻思了一下说道：“话是不错，可是很多人根本就不会有耐心继续去思考这个问题啊。”
　　唐权掐灰了手中的香烟说：“耐心的确是个问题，这个和兴趣有关。如果第一个问题都不感兴趣，你就不必问他第二个问题了。人们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怎么会有耐心呢？你认为它有趣、有用就会对它有耐心；你若是一心追求诸如金钱、权力等等，自然会对与之无关的东西没有兴趣没有耐心。‘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情与趣达到一定的高度都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两个兴趣不同或者说价值观不同的人根本就不在一个精神层面上，还谈什么情，讲什么趣呢？肉体上的快感？那是有保鲜期的！所以说，你和你的那个游戏男友分手真是缘份的问题吗？举个例子，你知道中国的第一封白话文电报吗？”
　　冯晓兰的思维给他的话语带得飞快运转，感觉有些兴奋的疲劳，像《棋王》中正同时与九位棋手对弈的王一生。她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讲的什么？”他的话好像总是能轻易引起她的兴趣，这也是由于她是一个有着足够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女孩，如此唐权才会有兴趣和她继续聊下去。好奇心能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快乐。很多人拒绝新奇，这是人生的一大不幸。
　　“据考证是张兆和发给沈从文的‘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寓意自己已经接受了沈从文的追求。这是沈从文用几百封情书换来的结果，也是张兆和给沈从文正式回复的第一封信。此后，沈从文的婚姻悲剧拉开了帷幕……沈从文是文学奇才，出身微末却一生痴恋并不热爱文学的大家闺秀张兆和，他有可能征服她吗？那可是民国时期仅次于‘宋氏三姐妹’的‘张氏四姐妹’之一啊！学生时代张兆和就不乏追求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她来说，被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需要的是被征服。沈从文与她的出身差异太大，又有着不同的价值观，激情过后他们在一起还会快乐吗？无论是胡适先生对沈从文的慰勉“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还是林徵因先生对他的劝骂“你的诗人气质造了你的反，使你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迷茫不知所措”，均不能令他明悟和解脱，‘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一代文学大家黯然销魂的后半生实在令我辈吁叹。沈从文晚年曾自杀未遂，张兆和待他抢救过来后即离他而去，他们近五十年的夫妻缘份难道还不够深吗？而感情竟淡漠至此，思之令人神伤！”唐权说道。
　　听完唐权的话，冯晓兰再次陷入了沉思。她并非不喜欢钱，却也从没把它看得太过重要；她更重于情，但她对感情的理解和追求目前仅限于小说和电影中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她从没有把爱情和一个人的兴趣与价值观联系起来，他的这番话令她感觉自己的思想像是触碰到了一个全新的空间，那里面袭来的阵阵新奇气息令她欢欣而痴迷。“爱情？事业？兴趣？快乐？”她喃喃自语。
　　聊着聊着，两人均都喝光了第二瓶啤酒。“给你介绍部美国电影——《偷天情缘》。影片结尾部分有一句台词说：‘只要不一样就是好事。’没有了变化也就无所谓快乐，而学习就是获得自身变化最好的方法。去寻求变化，享受变化，它会给我们带来无数的新奇和惊喜。”说完唐权看了下时间，给冯晓兰留下一百元小费后告辞准备离开。
　　冯晓兰见唐权转身欲走再次大出所料，忙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臂肘说道：“我说你还真不是个重庆男人，怎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想留一下吗？”她的直觉告诉她，如果不采取些主动的话自己恐怕会错过一些什么，而那似乎正是自己隐约中一直试图追寻的某些精彩的东西。
　　唐权回身笑道：“重庆男人喜欢向别人要电话的吗？”
　　冯晓兰待唐权重新坐下，说：“在重庆的大街上，男人向陌生女孩要个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这是在酒吧里。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很没面子？”
　　“那倒是我失礼了。好吧美女，给我留个电话可以吗？”说完唐权拿出手机放在了吧台上。吧台暗红色的理石桌面被擦得光可鉴人，似乎轻轻一触即可留下指印，桌面影影绰绰间映射着两人的身影，仿佛在预示着某种奇妙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