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谁可倾听

　　闻浩宇的儿子闻天智和许多孩子一样，小学和初中还是在学校里上的，但是高中课程以后，随着智能机器人家教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选择在家里上课；且完全可以根据兴趣爱好学习自己想学的知识，高中和大学里住校学习的学生就越来越少了，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才能实现全员。而即使在学校里，除了专业辅导、相关实验尚需要真人教授外，课堂上的讲师都是机器人。
　　社会上，除了行政、事业单位决策者和机要工作者、企业管理决策者、企业技术研发管理者、车间故障排查、特殊情况下的产品维修还需要真人外，其它凡能应用机器人的岗位，基本都用上了机器人。
　　机器人能够做到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精细、完美，效率极高。
　　人们渐渐地把“失业”这个概念忘记了。尤其是年轻人，意念里已经扎根自己天生就是被供养的，以往人们憧憬的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到来，并且人们普遍坚信会越来越好。
　　从2034年起，社会上又出现了一股风潮，紧接着就演变成了一种定势：起初，无事可做的人们在从事各种娱乐活动感到乏味后，就纷纷热衷于旅游了，造成各地的宾馆酒店人满为患。这时电脑网络已经完全实现了无线化、智能化，有人的地方实现了WIFI全覆盖，戒指通讯终端又能实现全息投影，且能根据虹膜识别，投影主人独享文字信息。于是就有人突发奇想，在网络上发起了“换居”倡议：即通过网络与国内、国外的旅游者私聊，互相告知自己家居的开锁密码，然后我去你家住，你来我家住，这样既实现了异地旅游，也免除了住宿紧张之忧。这个倡议很快在网络上传开并得到了纷纷响应。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个结果：城市乡村的原住民有时候会所剩无几，各种肤色口音的新面孔几乎日日变换，人口流动好像走马灯一般。
　　好在这时的民众素质已经完全契合时代，所以很少发生让人不乐见的事件，甚至换居者常常会给原住者留下意外的惊喜。比如留下一些小礼物，纪念品，走后打扫得干净整洁等等。
　　任何事只要成了常态，人们就见惯不怪了。
　　2036年，基于“阿波菲斯”小行星对地球的威胁，地球主要国家的科学家聚集在一起，实现了把核聚变动力应用到超长程飞弹上，在离地球很远的太空里就使威胁轻松解除。这项应用很快也转移到了宇宙飞船上。
　　人类继续被机器人供养着。核聚变动力飞船诞生后，到月球、火星旅游度假以及近距离观赏木星系统、土星系统又成为新热点，虽然刚开始还被有钱人独享，但普通大众也有了盼望，人们已不愁闲暇时光难以打发了。
　　到此时，想象中人间天堂是什么样，世界就是什么样。
　　一晃就到了2045年，闻天智也已经27岁了。当年大学毕业证的签发单位是工商管理学院，但他所掌握的知识并不仅仅是工商管理。
　　他尤为感兴趣的是哲学、心理学和历史，自信也都能拿到学位证，但他知道那几张纸只是纸。这年头不求职、不应聘，学历证书只能证明自己有何水平。
　　何况，从逻辑和趋势上看，他原本也不需要求职，父亲有公司，他不仅有职业，将来还很有可能接过公司管理权。
　　但天智公司的机器人型号到这时却只延展到了“TZ10型”。事实上几乎所有的AI企业也都面临了同样的技术瓶颈。当然机器人智能化程度是越来越高了，它们对一些并非特别刁钻的图灵测试已能通过，这有赖于它们强大的学习能力引发的适应变通能力。
　　理解能力很强大，表达和表现上无纰漏，所谓内心谁能真正看得透？甚至“TZ10型”以及其他公司的同代机器人应对图灵测试的表现，比有些表达能力稍逊的人类还要完美。
　　“对此我感到痛苦。”
　　“那么你能描述一下这种痛苦的感受吗？”
　　“呃，好像是有一大团阴霾在周身淤积着，粘住了我的一切，连毛孔都已经被堵塞，欲哭却无泪，想发作却力不从心。”说到这里时，语气还带有哭腔。
　　这样的回答，机器人是可以通过学习而组织出相应语言并模拟出相应语气的，即使测试者在既听又看的情况下，也已经不好判断真假。
　　因为这时的机器人已经会流泪。
　　一切都很顺势，持续顺势就极少会有人对现状产生什么质疑。尤其是像闻天智这样的人，是标准的AI时代潮头人，始终见证着AI兴起、发展、突破、停滞、再突破的进程。几乎所有的因果都那么合理，平缓期并不算漫长，飞跃期也没有人感到震惊，意念中什么都是“本该如此”。所以他本该也像绝大多数人一样，一边享受着当今，一边迎接着未来，甚至他还应该对开拓未来充满兴趣，因为他家的企业仍然居于AI行业领导者的前列。但奇怪的是，自从前年发生了那件事后，好像产生了蝴蝶效应一般，他渐渐地就既对当今感到无聊，也对未来感到茫然了。
　　从“TZ1型”开始，他就有了自己的机器人，既作为家教，也身兼保镖和佣人。他为它取名阿壮。由于人对机器人也能日久生情，所以阿壮每次更新换代，外形都是一样的，把原来的资料拷贝到新机器人电脑中就行了。有了一个堪称百科全书、几乎无所不能的老师、保镖、佣人在身边，可想而知对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青年有多大益处；但这同时也造成了一个缺憾：从高中课程起就不用到学校去上课了，很多孩子就既缺少同学，也缺少玩伴。邻居？人口这么快速地流动，邻居也总是陌生的。而短暂的考试期间的相聚，后来又可以异地参加考试，也很少有人能在期间建立友谊。
　　闻天智喜欢研究历史，而休说久远，就是二十年前的社会形态也与当今大相径庭。那时的社会上有“集体”这样一种处处可见的形态，基于同一种目的把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特别是学校，工厂。但当今，能够构成“集体”的只有幼儿园、小学、产业机器人和行政事业组织，警察和军队则是真人与机器人各半。社会上的人始终在流动，有聚集也马上就散开了，且目的各异。也许在飞往外星的飞船上，“地球老乡”意识还能让人们团结起来。可那毕竟基于客观环境，客观带动了主观意愿。
　　总之，近两年来，闻天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尽管新时代与旧时代已经完全割裂，互道“不送”与“不见”，人们喜新厌旧已经极为正常，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怀古。小小年纪能怀什么古？如果这个时代还有怀古者，那也应该是40岁以上的人。
　　而他知道，他的父亲以及徐茂等一帮叔叔阿姨，绝不会怀古，更不会“恋古”，他们的兴趣方向一直对着未来。
　　前些日子，母亲搭乘飞船去木星、土星观光了，这一趟行程需要四年多的时间。父亲又总是和徐茂他们黏在一起，闻天智就更有了被冷落的感觉。
　　那就找点事做吧，而他能够想到去做的，也只是去进行已经重复了N次的，到车间去巡检。
　　其实车间可以不由人去巡检，智能电脑已能监控一切。但自不用到学校去上课起，父亲就要求他带着阿壮，熟悉公司各部门的业务流程和各车间生产流程。这种安排意图很明显，如无意外，闻天智将来必然要接管企业，对各方面表层事务做不到了如指掌可不行。
　　他在全智能办公桌上按键叫来了阿壮，对它说：“我们去车间走走吧。”
　　阿壮见他有些闷闷不乐，就在陪他去车间的路上问他怎么了，他说他近来感到特别无聊。
　　阿壮理解地笑笑：“构成无聊有很多原因，机械重复会造成无聊，总是求之不得会造成无聊，太安逸了也会造成无聊。您属于哪一种原因呢？”
　　闻天智一边懒洋洋地走着一边说：“应该是三者兼而有之吧。”
　　“能跟我说说吗？”
　　闻天智瞥了一眼阿壮慈祥的面庞：“跟你说说？我知道你的知识量比我丰富，但是，人类情绪上的问题，就算你说到点子上了，也只是照本宣科而已。不记得我曾问过你怎么理解快乐、怎么理解忧愁吗？你只是能读懂我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却不能感同身受的。”
　　阿壮一笑：“感同身受肯定是做不到，不过，毕竟有兼听则明之说嘛。您跟我说说，我或许能凭借我的能力帮到你。”
　　闻天智点点头，继续边走边说：“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就算你是个真正的人，并且能够对我的心情感同身受，不还照样你是你、我是我吗？快乐被分享，忧愁被分担，结果的本质还是于事无补，别人怎么开导，也不如自己想得开啊。尤其是负面情绪，还会让别人也跟着难受，害人却不利己。”
　　说着，他看了阿壮一眼：“对了，人在这时候就不如你们机器人了，说会说得很认真，表情也能配合很到位，却终归还是假惺惺的。”
　　阿壮淡然一笑，叹了口气：“您不想说，那就随您吧。不过，我学习的愿望很强烈，程序中只要出现问号，另一个程序就会驱动我去探知究竟。机器人的本能嘛。”
　　闻天智用一只手向上指了指：“那也只是通过关键词向云端搜索相关的知识，快速汇总筛选能力很强而已，却仍然逃脱不了教条。”
　　“嗯，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但这不能怨我们，怨只能怨人类的语言太苍白，任何语言都是如此。所谓词难达意，意是人类特有的，人类意会的能力比我们强，但通过语言描述意会就难了，很多时候用语言怎么描述，都像是隔靴挠痒，雾里看花。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在通过文字和语言进行形象构图的时候，经常显得不伦不类，缺东少西。”
　　“但你们已能通过读取表情和肢体动作，部分会我们的意了，这已经很了不起。”
　　“谢谢主人夸奖。哦，我们到了。”
　　大门上的人脸识别系统闪烁了两下，轻轻地打开了门。
　　他们走进了宽大的机器人生产车间。
　　这只是天智公司众多的生产车间之一。
　　各种身高、体形的人造骨骼早就通过高速3D打印完成了，站立着被定置在操作台上，与骨骼相应的肌肉组织分布范围，用投影笼罩在了骨架上，形成光传感塑形模具。眼前的这个车间要进行的有两个步骤，首先是在填充肌肉部位布设记忆金属丝和传感触头。记忆金属丝大多是纳米直径的，传感触头也极小。若干个内装记忆金属丝线轴的“磁悬浮光感应布线器（俗称智能布线蜘蛛）”可以穿梭于骨骼和线网之间；另一种布设传感触头的“蜘蛛”紧随其后，活动范围都在光影模具内。紧接着，来自四个方向的喷嘴把尚在胶质状态的人造肌肉组织注入到骨骼和线网之间，同样不会超出光影模具范围，使填充过程精密而不差分毫。
　　车间里有并排三列这样的设备，看起来总数可达数百台套。而每一套设备中，布线注肌的机器人框架都不同，这是根据客户需求，提前在设备电脑中设定的。布线注肌的过程很慢，差不多需要一个钟头才能完成一个机器人骨架周边的线、触头和肌肉布注工作；另外人造肌肉也需要时间凝结到固定的柔韧度。这些进程完成后，机器人脚下的隔板才开启，有接收装置将其送往下面的另一个车间，在那里由机械手为机器人体内装置电脑，接驳线口，食物钠电反应装置以及根据男女的不同，装配不同的高仿生理部件。之后，它们又被送入下一个车间：敷设仿真脂肪和软体组织，布设并接驳皮下“敏感区域”的传感触头；最后一个车间，进行的则是蒙皮和装饰毛发。
　　但是到这时，机器人也还是“死”的，它们只有在安装了必备的驱动软件之后才能逐个“激活”，然后还要依据应用的不同，逐个接受检测。“TZ3型”之前，检测还需要真人，但此后就完全交给专门的检测电脑了，每个序列号会对应一套检测程序。当然，行政企事业单位应用的职业机器人，可以进行批检测，再抽检，但凡定制的，由于每个机器人都有不同的主人，就需要单独检测，却也是在定制之后就由中心电脑根据客户需求完成了检测程序的编写，也就是由电脑对机器人进行图灵测试。整个过程由真人监视中心电脑的运行状况就可以了。
　　各个检测终端都会在中心电脑上用指示灯显示运行情况，绿灯表示一切顺利，红灯表示存在问题。而最终检测的地方是在地下，偌大的空间中有很多只有2平方米的密封房间，激活后的机器人能够按指令自行走进专属房间，接受看、听、闻、触、感、语言和动作等各方面的测试，并回答一些自主学习前的初级问题。四周墙面上的监听、监视、语音、传感、气味喷洒系统会根据设定好的程序陆续运行。最终综合打分达不到100分，都证明受测试的机器人有问题。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天智公司的机器人在制造、安装、检测、应用等各个方面，都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出厂应用后造成的硬伤除外。这有赖于徐茂团队高超的技术和严苛的工艺要求。
　　其实业内人士都深知，机器人可不能出问题，一个机器人有问题，就可能影响整个市场。
　　把这一个生产车间的流程走完，半天时间就过去了。总是与往常的巡检情形一样，闻天智就觉得并没有达到散心的目的。他突然很渴望有一个倾听者可以听他倾诉，但在这工业园区里，数量很少的真人基本都在岗位上，即便也存在他这样悠闲的人，方圆数十公里之内厂房林立，他又到哪里去找呢？就算找到了，能拉住别人的胳膊就乱说一气吗？别人会配合他吗？
　　通过网络交流？他知道更难。当今的网络上，人们交流的主要是哪里还没有去过、重复旅游路径还有哪些漏点、性伴侣机器人交换和创新玩法攻略、新游戏消息；哪国航天机构有降价趋势，以及复古性饮食和手工艺术在哪些地方最火热等等。网络上极少有涉及情绪的话题，尤其是负面情绪，只要有人袒露，就会招来铺天盖地的嘲笑。
　　都能享受古代皇帝的待遇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就……
　　“能跟我说说吗？”
　　他想起了阿壮的这句话。
　　那就把阿壮作为一个倾听者吧。他想。机器人怎么了？当今的机器人，比人类还要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