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次对话

　　闻浩宇第二天就到了。在徐茂有些冷清的家里，他们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闻浩宇首先开口：“我想，我首先应该再次详尽地介绍一下我自己和我的公司。”
　　徐茂一皱眉：“我看不必了吧。说实话，我是因为你说能解开我的心结，才答应见面的。你是谁？你的公司怎么样？与我的心结有关系吗？”
　　闻浩宇微微怔了一下，转而一笑：“那好，我们就说这心结。事实上，在这次爆炸事件发生之前，我对您了解的也不多，我是通过事后媒体的报道，才了解到了您的经历、能力和志向；同时，我也是通过报道，感觉到了您现在应该有一个心结。”
　　徐茂盯着闻浩宇，没有回应，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闻浩宇明白徐茂的意思，继续说：“您想探索生命的奥秘，在以人的脑力和实验室研究无法满足预期的情况下，您想到了借助超级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看起来这个方向是唯一可选的。但您也看到结果了，连堪称量子霸权的计算机，都在生命的奥秘面前小巫见了大巫。并且我想，即使有了更多量子比特位的计算机，恐怕也不能很快给出您预期的结果。人是小宇宙嘛，只是更加微观了而已，从量子层面讲，再小的宇宙，其数据也是海量的。由此，您的心结有可能就是，我们真的永远弄不明白自己了吗？”
　　徐茂眼睛一亮：“好吧，我承认这就是我的心结。”
　　闻浩宇却摆了摆手：“确切地说，这只是您心结的表层，而深层的心结是，难道我们真的找不到一种办法来揭开生命奥秘的面纱了吗？”
　　徐茂神情一震：“你这样说，倒叫我突然明白了，我们本身就是生命，却要研究生命，是不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闻浩宇摇摇头：“不，您其实还算是置身事外的。比如您在研究小白鼠、兔子、猴子等动物时，毕竟是旁观者，属于是在庐山之外的；就算后来您扫描了自己，那也等同您把自己拓了出来，然后还是做到了置身事外地旁观。当然，真的有可能是因为您在同时还与计算机连接，才导致了数据变量愈发增大，但我认为这并不等于您仍然身在庐山。”
　　徐茂沉思着点点头。
　　闻浩宇看着他：“呃，其实我想说的是，您想探索生命的奥秘，哪怕是借助了量子计算机的强大威力，但从一开始探究的就是一个成品，方向也许就错了。”
　　徐茂似乎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哦，我是说，比如您想研究一穗玉米，就直接用各种方法去研究玉米粒，能从成品玉米粒上得知它当初因何会萌芽、因何会成长、因何会扬花吐穗、直至成熟的过程吗？”
　　徐茂一愣，似有所悟：“您是说，如果要研究人，就应该从精子、卵子、受精卵开始追踪起，直到成人？”
　　“我是这个意思。”
　　“呀，这么简单的逻辑，我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闻浩宇一笑：“想到了也许还这样。我觉得，研究一个精子和卵子，也许还相对简单，因为他们还只是生命的一部分。但精子和卵子结合后，那就已经具备生命的所有要素了，只是更加微观，您觉得数据量能少吗？”
　　徐茂再次愣住了：“那您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这就涉及到我从事的行当了。”闻浩宇笑笑，已注意到徐茂把‘你’变成了‘您’。
　　“我是造机器人的。您知道目前的机器人，已经应用到了一些生物工程的新材料，不是完全的钢筋铁骨和硅胶表皮了；其体内的电脑也是微型量子计算机，只有几个量子比特位，因此处理的数据都是有针对性的，也就是说，这个机器人是用来干什么的，计算机就运行相应的程序，不能太复杂，因为计算机能力有限，动力更有限，大部分关节和仿生肌肉的动作还需要马达嘛。这样就出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机器人仍然很笨拙，僵硬呆板；二是如果增加功能，电池供电能力和计算机散热问题都不好解决。而要想解决这些问题，我想您能帮上忙。”
　　徐茂皱了一下眉，摆摆手说：“你等等，刚才你说的是从受精卵开始探索生命，现在却扯到机器人身上了，这风马牛不相及嘛。”
　　闻浩宇因为听到徐茂又把‘您’变成了‘你’而笑笑：“您别急，我说的肯定是一回事。呃，您认同人也是机器这个观点吗？”
　　徐茂想了想：“认同。”
　　闻浩宇点点头：“只是和我们制造的机器人相比，构成材料不一样，驱动装置和方式不一样，更重要的是，智能来源不一样，是吧？”
　　“是。”
　　“那么说到构成材料，当今医学和生物工程学都正在加入到机器人制造中来，什么轻质惰性泡沫材料、聚合物机械纤维、镓和铟合金液态金属、各种氨基酸合成的人造肌肉、高强度塑料或陶瓷骨骼等等，总之有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人身上的一切都可以仿制，材料也在不断更新，关键就在于如何驱动得完全像人。那么我们人，能够做出各种动作，包括表情，大幅度和极细微的，怎么产生的呢？是大脑指令肌肉的超细微协调配合。而任何动作都需要驱动，需要能量。这驱动有怎样的机理？能量又是从哪里来的？也就是说，人身上的动力装置在哪儿？能量又是如何分配运作的？能量和动力装置是如何响应大脑指令的？”
　　徐茂定定地看着闻浩宇，很感兴趣地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我就不长篇大论了，您研究生命这么久，什么都懂的，所以我就直接说我的看法吧。”闻浩宇注意到了徐茂的表情，不禁更有了信心。“很显然，单就人能做出各种协调完美的动作看，就可以判断，人之所以与机器人在反应灵敏度上有很大差异，是因为人不需要有一个总动力源，而是每一块肌肉、乃至每一个细胞都自带动力装置和动力源，同时都能迅疾响应大脑的指令；而这块肌肉该伸，那块肌肉该缩，这种即时性自接收分派指令的功能，又能说明，如果大脑是主机，那么每块肌肉、乃至每个细胞就是一个响应终端。即在人的身体上，无处不有动力装置，无处不有动力源，无处不有响应终端。”
　　徐茂显得振奋起来：“您这个见解很有意思。那照您这么说，人身上还应该无处不有发电厂，随时、且能源源不断地供给动力装置能量。”
　　“您说得对。但所谓源源不断供给能量的说法不严谨。真正的机器不能小马拉大车，带不动；人的动作所做的功也是和供应的能量匹配的。比如您无论如何也举不起1吨重的东西。”闻浩宇盯着徐茂，“人为什么会疲劳？有时会感到把力气用尽了？就是因为能量的消耗嘛，停止动作时，能量就又开始补充了。”
　　徐茂点了点头。
　　闻浩宇想了想，接着说：“怎么说呢，您可以想象一下，人通过吃饭、喝水、呼吸空气，积攒了能量。呼吸时氧气的作用就不用说了，我们单说通过吃饭摄取的盐分和食物糠醇，就构成了生物钠电的主要来源，并且每一个微观终端都附带着一个钠电供电机，这些钠电供电机又是并网运行的。就是说，人身上的能量，不是储存在某个单一的地方，而是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个个独立存在，接到大脑指令后又高度协调统一。人这台机器的精密程度可谓叹为观止了。”
　　徐茂再次点了点头。
　　闻浩宇说话未停：“人本身也是一台机器，但我们是不是还可以这样认为，人整个的身体同时又是一套量子计算机？有大脑一个主机，身上则有数亿万个终端。同时又不像我们造出的计算机那样，既需要大量的电能，又需要用液氦来散热，因为人身上每个细胞终端，只用微电即可。而大脑这个主机，实际也是由无数个微观终端组成的，都可以用微电来驱动，协调联动起来却效果惊人，就像足够多的孔明灯可以拉起一个人升空。所以我想，在机器人体内量子计算机的功能拓展方面，是不是可以借鉴于此呢？”
　　徐茂没有立即吭声。沉思一会儿才说：“您提出的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论，感觉上也确实可行，只是难度不小。另外，我觉得您还是跑题了，这和探究生命的奥秘有关系吗？”
　　“当然有。”闻浩宇笑眯眯地盯着徐茂，“我刚才说到了人体量子计算机这个概念，如果能将其作为联动型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参考，您想象一下会产生怎样的革命？用惊世骇俗来比喻并不过分吧。机器人的发展方向，就应该全面模拟人是量子计算机的这种架构。当然立即全面实现显然是不可能的，总得要一点一点地慢慢来。如果我们把实现的第一点比作受精卵，那么继续完善下去就如同看着生命的成长。我们注定会使其越来越拥有智能，越来越接近人类，哪怕仅仅是功能方面的。如果有那样一天，机器人的结构实现了我所讲的微观终端集成，智能也达到了与人类无异，甚至超过人类，那么您的观察所得会是什么呢？”
　　见徐茂还在思考，他又说：“也许研究生命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从零起制造一个生命，确切地说是仿造一个生命，而这种观察的进程始终是直观的，由始至终的，我们没准真的会成为生命造物主。这么说吧，假如人真的是由上帝创造的，那么除了上帝，还会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的造物有什么机理呢？您说是不是？”
　　徐茂猛抬头看了闻浩宇一眼，却还是没有立即回应。过了很久后，他搓了搓手，盯着闻浩宇的眼睛说：“好吧，我承认你说服我了。我决定，加盟你们的公司。不过现在，我开始对你和你的公司感兴趣了，你介绍一下吧。”
　　闻浩宇一笑：“好的。我今年38岁，通过看您的资料，我比您大1岁。原先从事IT行业。8年前，也就是整整30岁的时候，我和两个同行朋友看到AI行业将是未来最有发展前景的行业，就跳槽转行组建了自己的AI公司，名叫天智公司。开始几年没有产品，只是帮助一些生产企业做智能设备的设计。三年前有了自己的产品，也只是生产服务型机器人，如老人护理，并且只能是尚能走动的老人护理，得病老人和婴幼儿护理都不行，智能水平达不到；还有就是高中课程以下家教、餐厅服务员、超市导购等等。直到现在，我们对于高仿真智能机器人也只是有想法，技术上还没有能力。这才找到了您。”
　　徐茂点点头：“天智公司，这个天智代表什么？是想表明你们的公司智与天齐？”
　　闻浩宇一笑：“不是，我哪有这么狂妄。是我创办公司那年，儿子出生了。我为他取名闻天智，公司也就以此命名了。”
　　“哦。闻天智，那就是听取、接纳天之智慧的意思了。”
　　“是，为人父者对孩子的期望。”
　　“嗯，这名字不错。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徐茂审视着闻浩宇，“那就是你们搞机器人的，肯定知道IsaacAsimov(艾萨克•阿西莫夫)这个人吧？是他首先提出‘机器人三原则’的。”
　　闻浩宇点点头：“这个我当然知道，他是美国著名作家，‘机器人三原则’是在《我，机器人》这部科幻小说里提出来的。其中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不能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
　　“好。据我所知，机器人三原则提出后，引起了广泛共识，阿西莫夫则被后人称为‘机器人学之父’。在此后其他人的科幻作品和影视作品中，这三条原则也被广泛采用。我看过一些这样的小说和影视，其中，机器人违反原则的情节屡见不鲜，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和灾难。其情节设计多表现在机器人对‘人类’的定义不明确，或者机器人制造者可以对‘人类’的定义进行人为界定。”
　　“是的，比如某些极端组织，有严重的种族歧视或信仰排斥行为，他们就可能通过修改机器人底层代码等手段，把人类定义为‘只有某种肤色的人属于人类’或‘只有坚持某种信仰的人属于人类’，这样的话，具备相应智能的机器人就会被塑造成杀人机器。”闻浩宇盯着徐茂，继续说，“看来您是对机器人行业有些了解的，可是您知道吗？基于这种忧患意识，后人又在‘机器人三原则’基础上，探索增加了一些新原则，比如基于人类的物质构成、行为模式、在地球上的地位，给‘人类’确定一个明确的定义，嵌入机器人根本认知中；再比如，要求机器人必须只接受合理合法的指令，不得接受伤害人类及各类破坏人类体系的命令等等。实际上现有的机器人，都是立足这些原则才允许生产的，毕竟有管理部门和行业协会嘛。”
　　徐茂摆摆手：“这些我都知道。但不管是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三原则，还是后人增加的其它新原则，都需要由机器人底层只读代码作保证，而编写底层只读代码的人，是难免有善有恶的。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原则，机器人行为的掌控权毕竟还是在人类手上，是吧？”
　　“是，拿中国人的俗话说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确认：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原则，以及后人增加的新原则，要求的都是机器人具备自主的善恶判别能力，而这种‘自主’，必须来自于先天的根本，不能依靠后天的学习领悟，应该是这样吧？”
　　闻浩宇点点头：“必须如此，也就是从根儿上防备。”
　　徐茂淡然一笑：“那么，从一定意义上讲，阿西莫夫提出了机器人三原则，就是把机器人作为了人类的一种来考量的，比如从2017年10月开始，沙特阿拉伯授权‘女性’机器人Sophia国籍后，到目前已经有相当数量的机器人取得了不同的国籍。这些机器人与人类，区别仅在于肉体和物质在构成以及思维、行为方式不一样而已。其核心要求是，机器人虽然可以成为人类的一种，地位却必须在人类之下，且必须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这是人类对机器人的美好愿望嘛，也是人类在成为机器人造物主后必须实现的目标。”
　　徐茂眉毛一挑：“好，那么我的问题是，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会不会出自邪恶，在机器人身上编写以人类为敌的底层代码呢？”
　　闻浩宇一怔：“你？会吗？”
　　“肯定不会。”徐茂斩钉截铁地说，随即又隐晦地笑笑，“可是也难说。哦，我的意思是，我以前虽然未从事机器人行业，但机器人与AI毕竟是捆绑在一起的，而AI是我的本职。下一步，AI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是无法预测的。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有什么是破解不了的呢？”
　　闻浩宇神情一凛：“您的意思是说，恐怕会有那样一天？”
　　“你以为呢？反正我认为，可能与不可能各占50%。并且您应该知道，霍金、马斯克、比尔盖茨，都是对人工智能发出过警告的。”
　　闻浩宇沉思了片刻，说：“总不能因为一种可能，就不去发展了吧？”
　　徐茂点点头：“是，肯定要发展，但同时也得步步为营。这实际是一条如履薄冰的路啊，当然也因此更有了挑战性。”
　　说完，他站起身来：“好吧，那我们言归正传。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既答应了加盟，那就索性也带上受我牵连丢了饭碗的弟兄。我们开始扮演上帝吧。毕竟是在国内，我没有犯规。”
　　闻浩宇也起了身：“好。但愿从此后，我们都能信奉这句话：能为则不逆天。”
　　“哦？这句话我喜欢。”
　　——这场对话发生在2026年初。除了两个当事人外，没人知道这次对话对天智公司和人类的未来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