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5-15 13:46:11 字数:3526
不可否认,方晓大爷的话听起来未免极端,他不仅贬低了我,同时也贬低了整个时代,那意思分明是在说,包括我在内的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寄生虫,寄生在家里,寄生在社会上,寄生在整个世界。
对此,作为这个时代的一员的我,竟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回击的话来,我的碎嘴呢?我的理由呢?通通失掉了,哑了,瘪了。我只能加快抽烟的频率,以此增加呼吸的频率,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可实际上呢,无非是将隐藏在心里面的那难以启齿的自卑感和失落感发泄在香烟上,直到烟已烧到过滤嘴,烟灰直挺挺地竖在过滤嘴上,足有一寸多高。
而此刻的母亲显得很不高兴,便从后座突然伸出一拳,杵在方晓大爷身上,并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不能。”方晓大爷毫不客气地说,丝毫面子也没给母亲,“咋了,我说错了吗?我想我没说错,不然的话,大鹤这么能唠,怎么不说点儿啥呢。”
“我……讲道理,我实在是没啥好说的。”我苦笑不已、羞愧难当地说。
看得出来,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方晓大爷的话深深地伤害到了我,甚至侵犯到了我。身为我的母亲,她当然要维护我,我很感激,但我却无法否认自己这副寄生虫般的存在感。
坦诚,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对自己的错误的坦诚。还好,一向自视真实的我,对自己也是如此的真实,如若不然,我一定会把自己写下的东西通通销毁。
“你就少说两句吧,啊,老哥。”母亲对方晓大爷说。
可能默默为我付出,默默为我奉献,默默为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她也不希望看到我被贬得一无是处,看似方晓大爷贬的是我,可实际上呢,连同一直守护我、溺爱我、娇惯我的母亲也给贬了。
“怎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方晓大爷冷冷地讲出这么一句给人感觉莫名其妙的话,然而我和母亲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何奇怪,只有敢于、用于认清自己的人才能听明白这句话所要表达的含义。
“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儿子之所以混成现在这样,跟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母亲略显无奈地说,“既然我还活着,那么我就应该多为儿子着想,哪怕这份着想会间接地伤害到他,我也无怨无悔。人世间做父母的,不都这样嘛。”
“是啊,都这样,既害怕儿女被自己惯得不像样子,又害怕真把儿女惯坏了,真到了要让他们独立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要不搂着我们,要不就拄着拐,要不就试探地爬着行走。”方晓大爷一根烟抽完,又点燃一根,缓缓地、叹息地,甚至有些悔恨地说。
“谁让咱是过来人呢。”母亲微笑说,“我们那个年代,是被放养的,一家好几个孩子,爸爸妈妈不是忙着工作,就是忙着照顾最小的,剩下的那几个孩子,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去看,也就扔到一边自己照顾自己了。正是因为我们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们才不忍心让我们的孩子也像我们那时候似的,吃那种苦,遭那种罪。我们可以面对孩子摆出贫穷的一面,算是在教育他们要努力、要奋斗。但是呢,我们却不能摆出一副陌路人的样子,好像跟儿女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任凭他们如何哭,如何闹,如何喊饿,如何喊疼,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为人父母的,要是连这点儿关爱之心,恻隐之心都没有,那还叫父母吗?”
不晓得母亲是在向谁发问,应该是在向方晓大爷发问。只见方晓大爷皱了皱眉,长叹一声,良久,说出这么一句,“有时候,我真想摆出一副陌路人的样子。”
“怎么,想儿子了?”母亲问。
“想他?我纯是吃饱了撑的!”方晓大爷气哼哼地说,“我可跟你说,少在我面前提他,我烦得慌。”
“你呀,就是个偏心眼子。”母亲笑说。
“我偏心眼子?你说话得凭良心。”方晓大爷嚷道。
“是啊,我就是凭良心才这么说的呀。”母亲说。
“扯淡!”
方晓大爷在猛抽一口香烟之后,一连咳嗽数声,喝了口水,这才缓过来。给我感觉,就是气的,连一瞬间的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之前还是一个思想者的角色,想我自己,想我所处的属于寄生虫滋蔓的时代,该如何改变自己?该如何脱掉寄生虫这一羞辱的帽子?进而为整个时代脱掉这一羞辱的帽子?一向大大咧咧、心宽体胖的我,竟不免深陷迷惘,痛不欲生,好像我的存在是上帝赐予大自然的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污渍,看似可有可无,可实际上呢,却在破坏大自然的美,就像是苍蝇、蚊子之于人类社会一样,一只苍蝇或者蚊子,根本不可能影响到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但是一群苍蝇或蚊子呢?虽然还是不足以撼动人类社会的权威,但却可以令人类社会滋生出许许多多坏的东西,譬如伤口、细菌、疾病、霍乱……不一而足。
想着想着,我就懒得想了,因为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我不能代表一个时代,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做好自己,将我自己摘除寄生虫的行列,对于我来说,就是对我所属的时代最大的回馈和利好,我还能为自己要求什么呢?
由思想者转变成聆听者,需要花费的时间毋须太长,一秒,足够了。母亲和方晓大爷之间的对话也给了我一个侧面审视自己、正视自己的方向。
方晓大爷有两个孩子,还都是儿子。大儿子今年已经三十多了,小儿子今年才十多岁,上小学。母亲调侃方晓大爷偏心,格外宠爱小儿子,而方晓大爷的回答却是含着泪,含着痛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方晓大爷的大儿子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吃喝玩乐,跟我一样,属于寄生虫,却又区别于普通意义上的寄生虫,他吸过毒,也因为打伤人,进过监狱,最最令方晓大爷愤恨无比的是他还曾不止一次偷自己的钱,起初是拿,后来被方晓大爷逮到了,并臭骂了一顿,还警告他再不许动自己的钱,否则就会对他不客气。可是后来呢,他还是我行我素,由拿改偷,左右方晓大爷也不让拿,不让拿的钱拿在手上,不就是偷吗。至于方晓大爷跟他讲的话,按照方晓大爷的话说,“我讲的不是话,我放的是屁。”
鉴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拿也好,偷也好,方晓大爷除了批评和责骂,又能怎么样呢?无计可施、毫无办法的方晓大爷,只能痛苦、伤心地把儿子当盗贼看待,把随时随地挣到手的钱揣在自己身上,或者存到银行里。银行卡就跟自己的心脏似的,连呼吸都跟随自己,免得再被大儿子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理由偷走,花掉。按照方晓大爷的话说,“他总有一万个理由偷我的钱,但干的事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吃喝玩乐。”
抽烟、吸毒、跟一个离过婚的,抚养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的女人搞在一起,那个女人也抽烟、吸毒,俩人就这么厮混,令方晓大爷是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方晓大爷每每看到那个女人,横竖不顺眼,气也不打一处来。然而他也深知,大儿子就喜欢她,无论自己怎么冷嘲热讽,也拆不开这俩人,索性,只能默许。但有一样,方晓大爷可不会经常性地陷入同一河流,但凡涉及钱的,从来严密控制,固定零用之余,再不掏一分钱给大儿子挥霍。
也正是缘于大儿子的诸多孙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方晓大爷才会对他心灰意懒,转而把自己万分的爱移到小儿子身上,对其呵护有加、无比疼爱。
方晓大爷那两个儿子我都见过,甚至包括大儿子的女朋友,以及女朋友跟前夫生下的六七岁的小姑娘,我们还都一起吃过饭呢。当然啦,是方晓大爷安排的,不然我也不可能认得那么全乎不是。
方晓大爷那两个儿子的性格迥然不同,大儿子能说会道,一看就是社会人。至于小儿子嘛,简直就是个闷葫芦,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就只管摆弄手里的手机,玩着我根本就没听说过的网络游戏。听方晓大爷说,哪怕就只有他们爷俩在家,小儿子也不跟他说话,除非饿了,才会喊他,其它时间,还在玩手机。
我很是疑惑,手机上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能够令一个才上小学的孩子如此入迷、痴迷、沉迷?我有一次还问过他,“你不至于上学的时候也玩手机吧?”他简简单单、冷冷淡淡地回答我说,“不会,老师不让。”
老师不让?是啊,老师要是让的话,怕是除了睡眠时间,手机就是小小年纪的他的全部生活。
由此可见,方晓大爷讲出我这个时代是寄生虫的时代,是有生活的,他的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他历历在目,以至于他会愤恨难平,以至于他会怒火中烧,以至于他会感慨万千。
听他们聊到最后,母亲关切地问了句,“你儿子(大儿子)还没找工作呢?”
“没有。”方晓大爷说,“找啥工作呀,有个好爹,养着,日子过得多舒坦啊。”
“你不是准备让他开大货车吗?”
“我准备?我倒是想了,可这混蛋玩意儿他不学呀。他有车票,升一档就行,可人家说了,不爱干。不爱干就不爱干呗,就指着我这把老骨头养着,啥时候我养不动他了,他就全明白了。”
“对象呢?打算结婚不?”
“结个屁婚结婚,你有病啊,你养啊,还结婚。反正啊,我是不同意。两个大烟鬼,鬼混在一起,那他妈叫日子吗,肯定完犊子啊。”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拉倒吧,少跟我俩扯犊子!不是搂在一起的就是夫妻。再说了,整天靠爹妈养着,时间一长,那还有个好?没钱,自己还不挣钱,鬼才相信父母施舍的感情呢,我还真就没见过吃父母一辈子的夫妻感情,那不叫感情,那叫作孽,你知不知道。”
母亲顿时无声,只管撇嘴,眨巴眼睛。不消说,母亲和我一样,非常赞同方晓大爷所讲的话。尤其是我,我不用问也知道,方晓大爷的话名义上是对母亲说的,可实际上却是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