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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灼心(9)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4 11:45:41      字数:5630

  金善水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干了两年就下台了。他下台既不是做了违法的事,也不是群众们对他有意见,而是他自愿下台的。他之所以自愿下台,是因为家里遭了难了,他风风火火建起了养猪场,本想带着村民们共同致富的,最后却被省城的魏海星给骗了。
  两年前金善水贷款建了养猪场,就是听了魏海星的话。他在省城牧专学习时,魏海星找过他两次,跟他讲今后搞大规模养殖很有前景。说他在屠宰厂里负责生猪采购,如果金善水在家搞了养猪场,今后所有的生猪他都可以统购,而且采购价位准比乡下的要高。金善水本就有再建养猪场的想法,否则他也不会跑到省城牧专去学习了。魏海星这么一讲,金善水就更有信心了,于是从省城回来不久,他就到信用社贷款了二十万元,在青龙岗建起了五亩多地的养猪场,头一年就养猪二百多头,当时也算是兰阳县里养猪第一大户了。
  金善水第一批生猪长成后,魏海星还真守信用,每隔两个月就派两辆大卡车来收购一次,每次拉走几十头,收购价格比平阳镇的略高。镇上生猪每斤三块四,他就出到三块六,镇上涨到三块六,他就出到三块八,总是比当地的价格高两角;而且前几次来拉猪给的都是现金,生猪一过称,装了车就把一捆捆的现金点给金善水了,让人看了好不心动,好不眼红!金善水养的第一批猪确实挣了大钱,他是赶上好时候了。
  那两年生猪价格猛涨,九三年每斤一块六,九四年每斤涨到三块二,到了年底都涨到了四块了,九五、九六两年平均猪价都在四块左右,金善水第一批生猪就卖了将近二十万,拿到钱之后,他先还了信用社十五万,余下的钱又陆陆续续买了猪崽、饲料。他本想在两年内把养殖规模扩大到三五百头的。可就在这时,魏海星给他设下了圈套,一下子就把他骗得倾家荡产了。
  等到第二批猪崽长成的时候,魏海星前两次派人前来收购还是给的现金。但是到了第三次,魏海星亲自来了,见了面他跟金善水说屠宰厂目前要筹备兴建新厂,厂里资金暂时出现了困难,希望金善水能够支持他的业务。那天晚饭时,他喝得半醉说:“善水兄弟,你要信得过兄弟,就把成猪继续供给我,我在这向你保证,不出半年,所有的猪款我都一把给你结清。”金善水说:“你说啥话嘛,我怎么信不过你呢!以后你还照常过来拉猪就是,有你在,我不怕你们厂不给钱的。”魏海星听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为难哥哥。”说完他端起酒杯说,“来,咱们哥俩干一个。”等第二日把猪装了车,魏海星说:“善水兄弟,我还是给你打个欠条吧。”金善水说:“不用,咱们哥俩,打啥欠条呀,你只管拉走。”
  过了一个多月,魏海星又过来拉猪,这一次他请金善水到平阳镇的饭馆里喝了酒,临走的时候,非要给金善水打欠条,并把第一次的欠条也给补上了。
  后来的几个月魏海星是每个月来一次,每次来时也多少带些钱,有时一万,有时两万,每次都说再过一阵猪款就能下来了,让金善水再等等,走的时候还是给金善水打欠条。半年下来,金善水养猪场里的成猪几乎被他拉走完了。最后一次魏海星过来时,金善水确实熬不住了,就跟他说:“海星,这猪款你得想法给兄弟结了,要不我就撑不住了。”魏海星说:“善水兄弟,再等一个月,厂里已经跟银行贷款了,下个月二百多万的贷款一下来,我一定先把你这三十多万的猪款结清了。”金善水说:“好,好,你说这我就放心了。跟你说句实话吧,兄弟现在给猪买饲料的钱都没了,你要再不结账,这猪场就办不下去了。
  “还有,俺们村里还有临近两三个村子卖猪的农户,之前他们把猪卖给你,你给不了现钱,我都是拿自己的钱先给他们结了。这两次手头确实没钱了,我都给人一个个打下了欠条,这个月已经有十几户人家来找我要钱了,要是再不给人家结账就说不过去了。”魏海星说:“放心吧,兄弟,就一个月,下个月底我就提着现金过来,一准给你结清。”最后一车猪装好之后,魏海星坐上车就要走了,却又从车上下来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沓钱说:“善水兄弟,这一万你先拿着用。说实话,你是我见过的最厚道的兄弟。”他把一沓钱放在金善水的手里,而后拍了拍金善水的肩膀就上车走了。谁知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到了七月底,魏海星没有过来结账,又等到八月中旬还不见人来。金善水就坐不住了,他给省城的妹夫张文良打了电话,让他去问问魏海星为何还没把猪款送来。到了晚上,张文良回来电话说,魏海星已经从屠宰厂辞职不干了。金善水问他啥时候辞的职,张文良说,两个月前就离开厂里了。这一下金善水慌乱了,他感觉自己被魏海星给骗了,而那时他还是心存侥幸的,他想就算魏海星从厂里辞职了,以他的为人,他应该不会赖账的。令他没想到的是,魏海星早就离开省城逃之夭夭了。第二天一早,金善水搭车去了省城,到了郑州,他没去屠宰厂里,先去了魏海星的家。他想去了屠宰厂也没用,他手里又没有厂里盖章的欠条,只有找到魏海星本人猪款才能要回来。他通过妹夫张文良找到了魏海星的家,去的时候金善水还在外面买了些水果、点心,这样见了面也好说话。
  但是去了之后他就傻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说她不认识魏海星,这房子是她上个月刚买来的。金善水一听,整个人就顺着墙溜在地上了,嘴里说着:“完了,完了,房子都卖了,魏海星肯定是跑了。”张文良问他:“哥呀,他到底骗你多少钱啊?”金善水抱着头说:“三十多万啊,要是找不到他,你哥我这次可真要倾家荡产了……”
  从魏海星家属楼里出来,金善水两条腿都软了。张文良宽慰他说:“哥,你甭急,我找人打听打听这孙子的消息。”金善水说:“他既然想跑了,肯定不会让人知道的。”张文良说:“好歹咱们也找人问问呀,你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金善水说:“找不到魏海星,我是没法回去的,家里还欠乡亲们几万块呢!”
  为了找魏海星,金善水就在妹子家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期间金善水去了魏海星所在的屠宰厂,厂领导听了金善水的所述,说魏海星这么做未经厂里同意,厂里也没有出现资金问题;况且金善水拿的是魏海星私人打的欠条,并没有厂里盖章的欠款证明,所以这存属魏海星个人的诈骗行为,与厂里并无关系。金善水询问起魏海星的消息,厂领导说两个月前他就辞职不干了,这两个多月就没见他来过厂里。金善水自知此事全怪自己大意,从屠宰厂也讨不来欠款的,便沮丧而归了。之后张文良又带他找了当年的老知青,李军强、马东鹏都去找了,两人都说不知道魏海星的消息。
  那天张文良见了王大志,王大志当时已是省城里的富商了,他不但做着服装、电器、汽车等贸易生意,还在省城里开了两家百货商场。王大志听了金善水被骗的事,感叹着说:“我劝你们别找了,他肯定是离开省城了。”金善水说:“他这次真把我给害惨了啊……”王大志说:“可能他也是没办法才骗了你的。去年年初,我就听说他跑到南方炒股了,结果大半年赔了将近十万。中秋节的时候,他曾过来找我借钱,我问他借钱干啥?他就跟我说炒股多么挣钱,说谁谁谁两三年就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当时我就知道他已经迷进股市里了,我说你要借钱干旁的生意可以,但要是借钱炒股,我王大志一分不借。后来他还很不愉快地走了。
  “今年端午节前,我听说他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七八万,也都陆陆续续赔了进去。他一准是家里追债的人太多,在省城里实在没法呆了,这才骗了你的钱,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老婆孩子跑人了。”最后王大志说,“善水兄弟,依我看他既然跑了,你也别费工夫再找了。缺多少钱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先把债款还了,以后你就留在省城帮我打理生意吧,怎样?”金善水说:“不行,不行,我怎能让你替我还债呢,我欠的债一定得我自己来还。”
  金善水最终没有打听到魏海星的消息,半个月后,他从省城里回来了。白天他不敢进家,怕见了村里人问他要猪款,就躲在龙湖岸边的果林里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了,这才悄悄回了家。到了家门前,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就蹲在院子外抽烟,连续抽了四五支,才鼓起勇气起身敲门。妻子王悦静听到动静,起来给他开了院门,见了他问:“咋这么晚才回来呀?”金善水不吭声,到了屋里,妻子拉开电灯,只见他的丈夫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半个月就憔悴成另一个人了。当时她就猜到出事了,她明明猜到出了事,却又不去问他,转身到厨房给他打了盆凉水,说:“赶快洗洗,我去给你做饭去。”金善水拉住了妻子的手,一双泪眼盯着她说:“悦静啊,这次咱们的家产全让我赔光了……”妻子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你一定饿了,我去给你做碗面吃……”
  那晚,王悦静是淌着眼泪给丈夫擀了两碗面条,金善水蹲在灶火里拉着风箱,夫妻俩谁也不说话。等面条做好了,妻子盛了满满一大瓷碗,又在碗里放了辣子和醋,端到金善水的面前,说:“吃了吧……”金善水接了瓷碗,低着头吃面,但吃着吃着他就哭起来了。他放下瓷碗说:“三十多万,一分钱也没拿到,魏海星这个王八蛋把家卖掉跑了……”他这一哭,王悦静也哭了,金善水用巴掌打着自己的脸自责着说:“都怪我啊,我真他娘的蠢啊,怎么就那么相信他呢!”妻子蹲下身来,抓了他的手,把他紧紧地抱住了,哭着跟他说:“他爸,赔了就赔了,咱们能过好日子,也能过苦日子……”金善水说:“要是苦咱俩也就算了,还有咱娘和俩孩子呀……”说起母亲和孩子,夫妻俩就抱头痛哭了。
  哭了一阵之后,夫妻俩都平静下来了。金善水说:“这次家底赔光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王悦静问:“你算算,一共欠了多少?”金善水说:“信用社里欠了五万,咱村的欠了三万两千六,邻村的欠了一万八千二,一共十万零八百。”王悦静沉默了一阵说:“欠债还钱,咱们不能赖账,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吧。”金善水说:“就是把房子扒了也还不清债的。”王悦静说:“能还多少是多少,余下的咱们慢慢还。”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家人吃了早饭,金善水把被魏海星欺骗的事如实跟母亲讲了。他本来还担心母亲听了会受打击,但是说了之后,母亲江华只是感叹一声说:“这或许就是你命里的一劫啊!既然遭了劫难,那咱就得坦然面对,不能躲避呀!儿啊,这样,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吧,先把欠下的债还了,不能还上的咱也得跟人说清楚,给人写下条子,日后咱们有了再还。”金善水说:“娘,这事我昨晚已经和悦静商量过了,这两天就把能卖的东西都变卖了。”
  那天金善水先把养猪场里剩余的十几头猪给卖了,接着又卖了家里的耕牛和马匹;而后他找了村子里几户富裕的人家,把家里的拖拉机、摩托车、收割机、磨面机、电视机等都低价卖掉了。金善水一卖家产,村子人就知道他家出了大事了,后来跟那些买他家车辆、机器的人一打听,才知道魏海星把他给害惨了。这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那些天,大街小巷议论的都是金善水被骗的事。有几户人家怕金善水赖账就跑到他家里讨要猪款了,只要去了的,金善水都一一给了猪款。但是大多数人都对金善水是同情的,尽然知道他倾家荡产了,但仍不肯去他家里讨要。等金善水变卖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他先把所欠外村的猪款给还清了,接着就把本村欠款的村民一一叫到了家里。
  等人到齐之后,金善水先给大伙鞠了一躬,说:“可能大家都知道我家的事了,我先感谢大伙这几天没有堵门找我金善水要账。我知道这是大伙对我们家的恩情,大伙有这份恩情,我金善水就不能对不住大伙。前两天,我已经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一共卖了三万多块,我先把外村的猪款给还了,咱们村里来要的几乎我也都给了,现在就剩下这一万五。”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放在了桌子上,而后看着大伙说,“我知道,这些钱还不够还清大伙的,我先给各家还一部分,剩余的……如果大伙信得过我,我金善水就先给大家打下欠条,两年之内给大家还清,如果信不过我,那这家里的东西……能搬的就看着搬吧。”
  村里人明知他家里遭了难,谁还肯再落井下石啊。一个个都说:“支书,俺们信得过你,这余下的,欠条也不用打了。”金善水一时感动得眼睛湿了,他笑了笑说:“好,大伙既然信得过我,我金善水就是流干身上的血汗,也要还清大家的账。”
  等把手里的钱都分给了卖猪户。金善水就到镇政府找了安书记跟他说明了情况,把村支书给辞了。回来之后,他又把几个村委委员请到队部,正式辞掉了村支书的职务。尽管大多数委员都想挽留他,但他还是很坚决地辞掉了。
  辞了村支书,金善水就跟母亲和妻子商量说,他想去省城。妻子问他到省城里干嘛呀,金善水说:“要想在村子里翻身是难了,其实我从省城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等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到省城去。”妻子问:“到了省城你能干嘛?”金善水说:“省城挣钱的机会多,我想早点把欠下的债给还清了。这样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呀。”母亲说:“想去就让他去吧,家里欠了这么多的外债,呆在村子里也确实不好抬头啊。儿啊,你去省城可以,但是你得答应娘,到了城里不管干啥都要踏踏实实,不管干好干坏这心都不能瘫了。人的心若是挺着,这再难的日子都能度过去,这心若是瘫了,人这一辈子可就完了。”金善水说:“娘,您就放心吧,儿子是从穷苦里爬出来的,再大的苦难也打不倒的,只要你儿子不死,我就能从重新站起来!”妻子说:“你去吧,家里交给我,我肯定把家里照顾好的。”
  两天之后,金善水扛着行装离开了青龙岗。他走的那个早晨,我姐在村外追上了他。我姐追上他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金善水苦苦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姐说:“听说你要到省城去?”金善水说:“嗯,我得去省城,我得把乡亲们的债给还了。”我姐说:“善水哥,你肯定能行的,今后你肯定还能好起来的。”金善水说:“谢谢。”这时我姐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副碧玉的手镯,把它递给金善水说:“善水哥,这是当年我结婚时你送我的,现在,现在我把它归还给你。”金善水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却说:“梅香,你这是干嘛呀,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的呢!”我姐说:“我知道,这副玉镯是你们家的宝贝,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其实我早该还给你了。”金善水说:“这就是你的,当初我说过要给你的,我娘也说过要送给你的。我和娘都说过的,这镯子就是你的了。”
  他最终还是没把镯子收下。他没要镯子,我姐就把一沓钱塞给了他,那是去年他替我姐家垫付的超生款。他开始还是不肯要,最后我姐跟他急了他才收下了。那日早晨,金善水扛着行李走远了,我姐却含了眼泪在村外的大路上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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