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孩子

路旁的小男孩

父亲让我在这等他，说，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我哪儿也不准去。也不准听谁的，要不然会被拐卖走。哪怕是警察也不行。现在，假的太多了，连警察也不是真的。
父亲到底去哪儿了呢？父亲没告诉我，只是说，这回，一定要拿到钱。拿到钱，就有吃的，就能回家。回家去，永远不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想了就让人寒心，让人恨。
父亲干活的血汗钱，老板拖着没给。我虽然很小，但这个我知道。老板要是给，父亲早就带着我回家了，也不至于带着我沦落在街头，无家可归，受冻挨饿，遭人白眼。
真的好饿，我看着对面的粉店，咽了咽嘴里的口水。要是能吃碗粉，该过好呀。要不，喝口汤也行。
父亲是个有骨气的人。父亲时常教诲我，那怕是饿死街头，也不能偷、抢。父亲最恨做贼的。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贼的人，有几个呢？有几个身穿光鲜衣服的，手提皮包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手，白白嫩嫩的，有如葱的根。他们的手那么的白，一定是不用干体力活的。他们凭什么就过得那么的滋润，他们都是发明家？他们为社会贡献了什么？
偷人家的东西是贼，是要被警察抓住，关进监狱里的。不发工钱给工人的人，是贼不？警察为什么就不抓他们呢？我恨那个老板。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几根头发，梳得油光滑亮的，穿着花上衣，裂开胸口，脖子挂着根项链，金亮亮的，嘴里叼着根烟，戴着副墨镜——看就像是旧社会里的黑帮老大，是看谁不顺眼就砍谁的狠角色，是青楼的后台老板，榨取女人青春钱的禽兽。是烟馆的大老板，汲人骨髓。
我真是不明白，像他这种人，怎么就活得那么的湿润，老天真是瞎眼了。还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也都跟老天一样瞎了眼吗？全都围着他转，为讨好他，能跟他上床，相互算计、殴打。
父亲离去已经很久了。父亲是在太阳刚升起来时候去的，现在，太阳已经偏西了，却仍是不见父亲回来。该不会是父亲出什么事了吧。我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我困了，打了个盹。我梦见父亲回来了，满身的鲜血，原本有力的双手，一只没了。我叫喊父亲，可是，父亲说不出话来。他想抬手抚摸我，像往日一样，摸我的头，然而，每天能砌上万块砖的父亲，这时候，没力气了。他抬不起手。
父亲想说什么？我不知道。父亲的嘴巴张着，但却说不出话。我哭喊着。父亲的眼角流出泪水。我伸手去接，那泪水从我的手指缝里滑落。
父亲走了。他安静地躺在我怀里。我伸手把父亲睁着的眼闭上。父亲那一刻是安静的，如同睡着了的婴儿一般。记忆中的父亲，从来没有这么熟睡过。
过往的行人，见到路旁的我，稍微放慢了脚步，看着我。但旋即加快步伐，继续往前行走。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从我身边走过。但我肯定，一定很多很多。可是，没有人走过来问我，小朋友，你在干嘛？你家人呢？你怎么会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看那人呀，压根就不想跳楼。”
“我看也是。早知道，就不等了。”
“你说，他会不会被拘留？”
“你要是警察，你恼不恼。”
“当然恼。”
“那不就结了。”
“看来这个人真倒霉。工钱拿不到也就算了，还因为这给关了，说不定还被罚呢。”
“警察不是叫他老板来吗？”
“他老板是来了，还答应只要不跳，立马给他工钱呢。”
“你会信那老板的话？”
“我——我当然不信。”
“我要是他老板，我也不发。”
“你的心可真狠。”
“这年头，谁心软，谁吃亏，谁是穷光蛋；谁狠心，谁吃好过得风流。”
我好饿。我想吃碗米饭。
“孩子，太饿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父亲曾经这么对我说。我坐在原地，睡着了。这回，我不再梦见父亲，而是梦见了冒气的白米饭，还有鸭腿。煮熟了的鸭，背上插着刀，朝我走来。
真好吃。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白米饭。
“我也很饿。”一个小女孩在我的身边说。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划了根火柴。

天桥上的女孩

天桥上，人来人往。我坐在天桥上。
这样的天桥，在这个近200万人口的城市里，到处可见。听说，这个城市的人口，还在不断地膨胀，而我是不是属于其中的一个呢？我想，我应该不算。
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住在哪里，为什么天天坐在天桥上乞讨，我没有家吗？我没有父母吗？我什么时候吃东西的，我是不是很饿？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想，我应该是报纸上所说的，很小就被人拐卖的婴儿，成为某个团伙赚钱的工具。我的腿是什么伤的，我不记起。我想，应该是被他们故意弄伤了。因为，跟我一块的伙伴，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我坐在天桥上，看着来往的鞋。有的鞋，真是漂亮，漂亮极了。我做梦也想有那么一双好看的鞋子。但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一双那么漂亮鞋子。我永远得赤脚穿着双拖鞋，不管秋冬。夏天还好，要是冬天，脚被冻成有如冰块，失去了知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上了天桥，她手里拿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条狗的脖子上。那是一条很漂亮的绳子，我曾盼望自己有那么一条，用它把头发绑住。
我冲了上去，抓住狗的脚，然后用力扯它脚上的鞋子。
狗的脚上，穿着鞋子。我知道，我的脚，比狗的大，根本穿不了它脚上的鞋子。但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力一把脱掉那宠物脚上的鞋。
“有总比没有的好。”我对自己说。
狗没遇到这种阵势，立即吓呆了。等到我用力地脱它脚上的鞋时，它开始叫了。
它的主人也叫了。
“你个要饭的。你要干嘛。你别吓我家宝贝，……”
我不理会那女人倒底说了些什么。我只想要双鞋。
警察来了。警察来得真快。在我被小混混打的时候，在我被老大抽打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见来过呢。我曾经拉过一位身穿警服的男子，哭求救命。但是，他却把我手拉开，把我推到一边，对我吼：“你可别乱来，要不我把你抓起来。”
我希望，他把我抓起来，这样，我就可以跟他说，关于我的事，说不定，我还能找到我的亲生父母。刚被逼着出来乞讨的时候，我曾经这么做过。但我失望了，没有警察来帮我。
“你别动那歪主意。你就是进去了，也还是得出来。你别想着逃出我的手掌心。公安局里有我熟识的。”老板对不老实的我说。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
我不相信。人民警察怎么可能会跟他这种人好呢。他肯定是在骗我。
我找了警察，我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然而，他们都不相信我。他们只相信他。
他说，他是我的叔叔。
“我们在老家真的呆不下去了，便把她带出来，四处乞讨。这孩子可怜呀，从小就没了亲爹娘。要不是有我，她早就饿死了。让她乞讨是不对，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我要是能找份好的工作，多赚到些钱，能养得起她，谁忍心让她这么小的年纪出来受罪呀，……”
警察相信了他。让他把我领出来了。我真不明白，警察怎么就信他，不信我呢。谎言，都是很中听的。
那一次回来，我被痛打得全身都是鞭痕，晕过去了。即便如此，第二天，我还得起来出去乞讨。
“你不是想逃吗？我让你逃。想叫警察来抓我？他们就是敢抓我，也犯不着为你这个小乞丐，他们的事儿多着呢……”我的老板，那个满脸麻子的，丑陋的男人恶凶凶地对我吼。
“你们别过来。你们要是过来，我就跳下去。”我爬到桥栏上，对着围上来的警察说。
“小朋友，你先下来。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行不？”
“跳？你吓唬谁呀。你要是敢跳，我埋你。”狗的女主人，抱着她的狗，冲着我说。
好多人停住了，天桥上下，黑压压地人群。我努力地在人群中搜索，但是，我失望了，没有一张我认识的脸。所有的人的脸上，不是冷漠就是微笑，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流露一丝的着急。
“快跳呀。我都站累了。”有人叫喊着。
我把视线从人群移开，抬起头看天。天空很蓝，太阳很亮，一只鸟儿飞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怜的小鸟，这么冷的天，它一定是冻死的。”
看着地上躺着的小鸟，我蹲下来。它的眼睛已经闭上，它的翅膀半张着。四周都是建筑物，看来它是从空中掉下来的。它摔得一定很疼。
我把它埋了。埋在一棵树下。那是一棵好大好大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