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8）

　　程小蝶寻死之后，孟德武就去找过孟高峰，先是把他训斥了一番，而后令他不准再贩卖妇女。他说：“你这既是犯罪，也是缺德的事，今后就别再干这种坏良心的事了。”当时，孟高峰嘴上应了，但是仍旧不改，他不再把外地的女子贩卖给本村人了，却又给邻村的两个光棍拐来了两个女人。后来这事让孟德武得知了，他一下子就恼怒了。
　　那日，孟德武又到了孟高峰的家里，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正在他家里搓麻将。孟德武去了之后，就黑着脸把那些人赶走了。等屋子里就剩下自己家人时，孟高峰看了他那一张严肃的脸，心里不由得胆怯起来，他赶忙喊妻子说：“你傻愣着干啥，赶快给三伯倒茶呀！”孟德武：“说，你甭倒，我消受不起。”孟德顺说：“咋了，三哥？”孟德武说：“你儿子干了混事，你也跟着糊涂！”这话说得孟德顺很茫然，说：“三哥，你这到底为啥嘛？”孟德武说：“你知不知道，贩卖妇女是违法的事，日后政府追查下来，你儿是要坐牢的！你这个当爹的倒好，不但意识不到罪恶，还由着他一错再错。那程小蝶都投井死了，这人命都出来了，你咋就不知道收手呢！”孟高峰说：“伯，他死又不是我害的，是他金善玉给逼死的么！”孟德武气得手哆嗦着，说：“若不是你把人家姑娘拐卖过来，能出这样的事吗？”孟高峰说：“没有我，咱们村的光棍们能寻到女人？”孟德武跳了起来，指着孟高峰说：“好，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这是给咱们孟家先人蒙羞哩！我可警告你，你如果再敢贩卖一个女子，我就到派出所举报你，我决不允许咱们孟家出现你这种祸害！”
　　孟高峰以为孟德武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能真去举报他，可没想到，当他又给邻村的一个光棍买了个女人，孟德武得知后真就到派出所举报他了。当时，幸亏孟高成提前给他打了招呼，否则他就被派出所的人抓去坐牢了。孟高峰是在那天夜里带着妻子逃跑的，他骑着摩托刚逃走不久，派出所的十几个民警就赶过来了。民警们把他家的院子围个水泄不通，他们闯进家里没找到孟高峰，就质问孟德顺。孟德顺吓坏了，吞吞吐吐地说他已经走了。高卫军就带着民警们去追，孟高峰这小子还算聪明，没敢走大路，沿着一条乡间小道逃窜去了，民警们沿着两条大路追了十几里也没见着他的踪影。此后几年，孟高峰就杳无音信了。
　　孟德武退下来之后，村庄里越来越不安静了。也许是村子里有了贫富差距，穷人对富人渐渐生了嫉恨，也许是上面征收的各项费用逐年增加，人们的负担越来越重；也或许是村子里闲散的人员不断增多，年轻人手头缺钱又多爱吃喝，所以一部分人就变得开始不安分起来，于是村子里偷盗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了。
　　那时候，家里丢猪、丢羊的事情常有发生，有的夜里听不到动静，猪羊就被人偷走了；有的半夜里听到牲畜叫了两声，主人没有起来查看，第二早起来一看，发现牛棚、马圈里空了，牲畜全被偷走了。除了牲畜，这些贼还偷粮食，一到庄稼即将成熟的季节，贼儿们就活跃起来了，地里的玉米、棉花、花生什么都偷。为了看护庄稼，金善水在村里组织了巡逻队，每夜分四组，一组三四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黑红棍，村里村外不停地巡逻。
　　要说偷牲畜、庄稼也就算了，竟然还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人孩子的，这就令人痛恨至极了。这一年夏天，我三岁半的小外甥家康就突然被人偷走了。
　　那天下午，我姐一家到玉米地里上化肥，五点多钟的时候，家康在地里睡着了，我姐把他放在了沟边树阴下的平板车上，因为那块地特别长，我姐不放心就让家旺留下看着弟弟。家旺嘴馋，在车子旁看了一会儿，就跑到不远处的瓜地里去偷甜瓜吃了，等他抱了三个大甜瓜回来，车子上突然不见了弟弟家康。他以为弟弟睡醒跑去玩了，就在四周寻找，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他就慌了，站在地头拉着哭腔喊叫起来：“爸，妈，小三不见了……”
　　我姐跟治华哥一听儿子不见了，丢下铁锹、肥料盆子就朝外跑。跑到地头见家旺在哭，治华哥问：“小三啥时候不见的？”家旺抹着泪说：“就刚刚。”我姐说；“不是让你看着吗？”家旺说：“我，我去摘甜瓜吃了，回来小三就丢了……”治华哥就抬脚就把他给踹倒地里了，他还要上去揍儿子，被我姐拉住了。我姐说：“这时候，你打孩子有啥用啊，快去找娃儿呀！”
　　一家人就开始喊着寻找，附近的人听到了，纷纷从玉米、棉花地里钻出来，帮着寻找，我们一家人也都跑了过来；但周围的田地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家康的踪影。田治宏说：“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吧？”他这么一说，我姐两腿一软就卧在地上了。我姐她公公、婆婆也都吓傻了。她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了：“我的老天爷啊，这么高的玉米地，我孙儿被人偷了，这可到哪儿去找啊！”治华哥焦虑地说：“娘，您就甭哭了，您就是哭到天黑三娃儿还是找不到！”
　　村里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三叔和田俭粮一赶到，就朝众人大喊：“都站在这里干啥呀，赶快分头去找呀！”田俭粮说：“是啊，东西南北各去一队人，挨着田地去找，那狗日的抱着孩子跑不多远，咱们只要分头找就肯定能追上。”在我三叔和田俭粮的命令下，百十号人分成了四队，分别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跑去，人们边跑边喊，田野里到处是男男女女的喊叫声。
　　这时村里的广播响起来了，是金善水在下通知：“乡亲们，乡亲们，田治华家的家康在地里丢了，现在请所有人帮忙找人，请所有人帮忙找人。东街的人朝东边找，西街的人去西边找，南街的人去南边找，北街的人去北街去找。年轻人要骑上自行车，把四周的路全都堵死，一定要把孩子找到，在这我就先代田治华一家感谢大家了！”金善水在广播里一喊，全村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大小路上都是奔跑喊叫的人群，年轻人纷纷骑上自行车去堵几里外的路口了。
　　人们找遍了青龙岗的田地没有找到，又继续朝外村的田地去找，外村人听说了此事，也开始帮忙找人。直到傍晚时分，家康才被金善水找到。他是在王庄村外的一条小路上找到家康的。他骑着摩托车路过时，家康就坐在小路边的草地上哭呢。金善水下了车把他抱起来，给他擦了脸上的泪，问他怎么跑到这里了。家康说是一个叔叔抱来的；又问那人的相貌，家康抹着眼泪说不清楚，金善水就骑着摩托车把他带回了村部。
　　而后他在广播里把这消息告知了村人，村里人听到了广播通知都陆陆续续赶了回来。我姐得知儿子找到了，哭哭笑笑地往村子里跑，治华哥和他的爹娘也跟在后面跑，见了人就说：“找到了，找到了。”等跑到村部，那里已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我姐从人群里挤了进去，见到家康就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哭了起来，俭农伯和治华哥开始向四周的村人们鞠躬答谢。
　　张翠兰说：“谢个啥呀，孩子找到了就是万幸，要不梅香还咋活呀！”她一转身，面朝大伙又骂起那贼人来，“这贼人也真是缺德啊，这是没抓到这狗东西，要是抓到了，非要活刮了他不可！”这时金善水说：“各位乡亲，大家今后一定要把自家的孩子看好了，我听说前几日，张庄就丢了一个孩子，大伙千万不要大意！孩子出来一定要由大人跟着，可别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散了吧，大伙都回去吧。”
　　大伙散去之后，我姐一家人开始感谢金善水。我姐说：“善水哥，谢谢你救了家康娃儿。”金善水说：“谢啥嘛，娃儿没事就好。”俭农伯说：“善水，你把娃儿救了，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哪！”说着就要给金善水跪下，金善水赶忙把他扶住了，说：“伯，你这是干嘛呀，我是支书哩，应该的嘛！”治华哥拉着他说：“善水兄弟，今晚上到俺家里喝几杯去。”金善水说：“不去了，孩子刚找到，一家人都惊吓半天了，赶快回吧。你要想请我喝酒，咱们改天，改天我一定过去。”治华哥说：“那改天我叫你，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呀。”金善水说：“一定，一定，你们快回吧。”
　　我姐抱着家康回到家里，却发现家旺不见了。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姐问家福见没见着家旺，家福说一直没见他回来。治华哥说：“这个熊孩子，跑哪去了？回来我非打烂他的屁股不可。”我姐说：“估计是他知道做错了事，怕挨打躲到外面不敢回家里来了。”一家人又开始担心起来，我姐把家康放在家里让婆婆看着，又拿了手电筒跟治华哥、俭农伯和家福出外寻找，在外找了一圈没找到，又跑到田地里去找，还是没找到。从地里回来的路上，我姐就开始埋怨治华哥了，她哽咽着说：“你说他一个孩子做错了事，你说他几句也就行了，干嘛要用脚踹他呀！这下好了，孩子吓得不敢回家了，你说这大晚上的咱们去哪儿去找吧！”治华哥说：“我不是因为当时太生气嘛，平时我也没怎么打过孩子呀！你放心吧，他都十岁的娃了，丢不了的。”我姐说：“你倒是心大，孩子要万一离家出走了呢？咱们到哪儿找去？”治华哥不吭声了，快到村头的时候说：“你先回吧，今儿晚上我保证把孩子给你带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姐在一个柴垛里找到了家旺。当时家旺躺在柴垛边睡着了，我姐拿手电筒一照，见柴垛里有个人躺在那儿，就叫了两声，那人没动，我姐便走了过去，拿手电筒一照他的眼睛，家旺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姐叫了他一声，他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就跑，我姐在后面喊：“家旺，你跑啥呢，妈又不打你。”家旺跑了五六米远又停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妈，我不该去摘那甜瓜，是我把三弟给弄丢了……”我姐见他哭了就说：“你哭啥呢，家康已经找到了，快跟我回家。”家旺抹了一把眼泪半信半疑地问：“妈，你没骗我吧？你不是骗我回家打我的吧？”我姐说：“要是找不到你三弟，妈能过来找你？走吧，妈没骗你。你爷爷、奶奶都在家担心你呢。”家旺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我回到家，你保证不会打我？”我姐说：“好，别再啰嗦了，赶紧回去”家旺说：“妈，妈，你可说好不打我了啊。”我姐没吭声转身就走，我姐一走，家旺也就忐忑不安地跟在我姐身后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我姐果然没让治华哥打家旺。这次虽然饶了他，但是没过半年，家旺又做了一件错事，这一次，我姐却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半个屁股都给他打烂了。
　　那是冬日一个周六的下午，家康发了高烧，我姐和治华哥带他去了卫生院。走时，我姐让家福带着家旺在家做作业。家福这孩子贪玩，爸妈一走，就一个人跑出去玩耍了，哥哥走了，家旺也在家呆不住了，就从家里溜出来跟玩伴们跑到龙水河上踩冰去了。那时候才十一月份，河上的冰还不太厚，小孩子在上面一跑，河冰就像麦浪一样前后摆动。几个捣蛋孩子，比谁胆子大，就挨个从龙水河上跑个来回，结果家旺就掉进冰窟窿里了。几个孩子见家旺掉了进去，都吓傻了，也不知道跑回村子里去喊人。
　　要说，家旺这孩子也命大，不该死啊。正赶上金善水的女儿金秀来找家福，半路上她听孟高成的儿子孟志忠说，“家旺在龙水河里踩冰玩呢”。当时她就怕出了事，跑到龙水河边一看，就见家旺从冰窟窿里往外扒呢。周围的冰薄啊，手一扒冰就破了。那时候再跑回去喊人怕是来不及了，金秀就喊其他孩子回村里叫人，自己从河边拿了根手腕粗的木棍跑到河上去了。金秀用木棍拉家旺，一用力脚下的冰就碎了，她把家旺拽了出来，自己却掉进冰窟窿里了。家旺冻得爬不动了，就趴在冰上一直哭。金秀在冰水里挣扎了好一阵子，村里的人才赶了过来。等救上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快冻僵了。
　　金秀救家旺一命，我姐打心里感激这孩子。从卫生院里回来，我姐听说了这事就急忙赶到金善水家里看望金秀，她去时金秀已经被送到卫生院了。那次，金秀这孩子病得不轻，高烧三十九度五，一直降不下去。我姐赶到卫生院时，金秀还昏迷不醒呢，她妈王悦静守在床边一直抹眼泪。金善水见我姐提着点心过来，就拉张椅子让她坐下。我姐放下点心走到病床前，对王悦静说：“嫂子，这次多亏金秀救了家旺……”王悦静说：“你儿子是得救了，我的闺女可遭了大罪了，你说你咋就不看好你的儿子呢！”我姐说：“嫂子，这事都怪我，真的，孩子的烧退了没呢？”王悦静说：“退是退了，可还是不醒呀！”我姐说：“烧一退孩子就没事了。”王悦静说：“啥没事呀？不是你的闺女，你不心疼！”
　　王悦静一句接一句地埋怨我姐，她说什么我姐都只能听着。后来金秀被她妈吵醒了，这闺女睁开眼一见我姐，就有气无力的问：“香姨，家旺好些了吗？”我姐听了金秀的这句话，两眼泪水就落下来了。
　　金秀这孩子打小就懂事，见谁都主动搭话，就是见了和自家有过节的孟家人，她也打声招呼，就这一点，一般的小姑娘可比不上她。金秀小时候，我姐就特别喜欢她。两家人离得虽远，一个住东街，一个住西街，但金秀这孩子却常到我姐家里去玩。家福比她大一岁，两人打小就是同班同学。家福小时候常来我们家里，他一来我家，我爹都给他讲故事听，他听了故事就讲给他的同学。金秀爱听家福讲的故事，所以就常去我姐家里找家福。
　　她来的时候经常背个小书包，书包里总是装了些糖果。那时候家旺还小，家里也穷，缺吃少穿的，家旺见了糖果就嘴馋，却又不敢开口要，就盯着金秀的书包一直看。金秀每次都把包里的糖果拿出来给他吃，吃了糖果，家旺就天天盼着他金秀姐过来。
　　上了四五年级，金秀长成半大姑娘了，那个年龄已经知道男女有别了。她也就不常到我姐家里来找家福了，但是见了我姐她就特别亲切，香姨、香姨地叫个不停，直叫得我姐心里热乎乎的。有时候，她也会趁家旺放学时，在孟高君家的小卖部里给家旺买点饼干、瓜子，跟家旺一块到我姐家里来。到了之后，她不是辅导家旺功课，就是跟我姐聊天。这孩子什么话都跟我姐说，就当我姐是她亲妈一样。有时候她还帮我姐剥剥花生，纺纺棉线，还要帮我姐喂猪、喂牛呢。
　　我姐可不舍得她做那些脏活儿，跟她说：“在家里你爸妈还舍不得你脏着累着呢，到了这儿，香姨哪能让你干这呢。”这时，金秀就笑了说：“香姨，我乐意在你们家帮你忙呢。”我姐回过头问：“秀啊，姨问你，你为啥乐意帮香姨忙呢？”金秀想了想说：“觉得香姨亲呗，我也不知为啥，见了您就跟见了我妈一样。”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
　　从金秀说了这话那天起，我姐心里就有了认金秀做干女儿的想法。金秀救了家旺之后，我姐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有一天，我姐在街上遇到了金善水，就跟他说她打心里特别喜爱金秀这孩子，总觉得她跟这孩子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又说自己有了三个儿子，就缺一个闺女了，所以就想认金秀做干女儿。金善水觉得这是好事，说等挑个好日子带金秀到我姐家里拜义母呢。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也没见金秀过来。一个月后，我姐在东街集市上见了金秀就问她：“闺女，你爸有没有跟你提香姨要认你当干女儿的事啊？”金秀说：“香姨，我爸说了啊。”我姐又问：“那是你不同意？”金秀笑着说：“不是我不同意，是我妈，她不太乐意，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这么一说我姐也就明白了，王悦静还是从心里排斥她的，或许是怕我姐跟她家走得过近吧。
　　金秀见我姐有些失落，就跟我姐说：“香姨，其实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干妈了。”虽说干妈没当成，可我姐心里听了金秀的热心话还是挺高兴的。从那之后，我姐觉得跟金秀更加亲近了，其实那时我姐心里已经把她当做亲闺女看了。也许正因为我姐太喜爱金秀了，以至于多年之后，为了金秀，我姐害了一场大病，从此我姐的身体也就越来越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