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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天等于二十年(一)

作品名称:花城三月      作者:蒋黎      发布时间:2018-05-13 20:38:36      字数:5706

  一
  反右斗争结束了。
  新年伊始,到处在搞“人雀大战”。
  杨柳岸上完夜班正在酣睡,忽然传来众人的呐喊声,一阵接着一阵,锣鼓声响成一片,令她从梦中惊醒,睡不成了,只好起床。
  据说这是消灭雀、鼠、蝇、蚊的除四害运动。她出门看看,只见阳台、房顶上到处站着人,敲锣打鼓轰麻雀,可怜的小雀飞来飞去无处落足,最终力尽从空中掉下来,马上被人拾走,当成胜利品。
  她听到有人在理怨:做夜班的人倒霉,白天睡不好,晚上还要上班。她也有同感,只是不愿发泄要了。
  杨柳岸无所适从,只好到阅报室去看看;她注意到报上的新闻,感到当前的国情似乎进入诗意的年代;民歌纷纷上了报纸,其中有一首最为著名:
  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岭开道,
  我来了!
  著名诗人都纷纷大加赞扬,谁敢说没有诗意!
  进入秋季,报纸上刊登湖北省一个农业社亩产15000斤,放了个“卫星”,令人震惊!
  后来的“卫星”越放越大……
  
  8月,党中央号召:全党全民为1070万吨钢而奋斗!一切向1070让路。
  一场全民大办钢铁的运动开始了!
  
  
  二
  忙碌了一天,临下班前,刘科长通知杨柳岸,晚上还有任务。
  经过一昼夜的奋战,到第二天的黎明,杨柳岸已经筋疲力尽,头重脚轻,两眼模糊;趴在办公桌上休息,不觉很快进入梦乡。
  “小杨,快醒醒,回宿舎休息吧!”第一个来到办公室的刘科长叫醒了她。
  “我怎么睡着了!”她揉揉眼歉意地说。
  “两台炼钢炉已运进车间,今天就可以安装了,昨晩你忙了一夜,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刘科长说。
  杨柳岸感到饥肠辘辘,赶紧去食堂打了点饭,匆匆吃饱后赶回宿舎休息。
  她是半月以前调入新岗位的。那阵子她还在班组劳动。为响应大办钢铁的号召,她协助团支部建了一个小型“炒钢炉”,利用车床车下来的铁屑,放进自建的小型反射炉内加热,达锻造温度后拉出来锤打,再加热,再锤打,弄成一团团豆腐渣似的蜂窝铁。
  第一批成品出来后,挑选最好的装成一筐,放上几朵红花,由团支书带领向党总支报喜,得到常书记的高度称赞。
  常书记说,团员们做得太好了,大办钢铁是全党全民的头等大事。党中央号召,将我们今年的钢产量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一任务,因为这是毛主席向全世界宣布了的。
  过了几天,车间李主任召见她,表扬她最近的出色工作;并宣称总厂决定,为完成市委下达的炼钢任务,专门成立一个炼钢车间。我们决定让你去新车间去工作,希望你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疲乏已极的杨柳岸睡了几个小时后,被同室的人吵醒了。她想起来,睡得迷迷糊湖的身体不由自主,一会儿又睡着了,待她第二次醒来已是傍晩时分,只好匆匆往厂赶。
  她跨进车间办公室,刘科长看了她一眼,眼神显出不满的形色;杨柳岸迷惑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小杨,你休息得好安逸啊!如今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年代,不能再按老规矩办事。”待到室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刘科长发话了。
  小杨傻眼了,连续干了一昼夜,休息了十几小时,这也错了?心里不免抵触起来。但她没哼声,默默地记住了这次教训,今后更刻苦就是了,决不能让人第二次说自己。
  此时,只有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苦干,什么叫一天等于二十年。
  
  
  三
  一阵丁当响后,几个化铁工从冲天炉后涌出来,准备放铁水,天车工吊住铁水包准确放入出铁槽下。
  这是炼钢炉与冲天炉、铸锭工的联络信号,表示一炉钢水已炼成,马上要出钢,下一炉所需的铁水应准备好;同时要求铸锭工指挥另一部天车,将钢水包吊往炼钢炉前。
  炼钢炉炉长金师傅手拿铁锤敲着挂在炉旁一截钢轨,权当电铃使用。他带领炉前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钢水放进钢水包内,他站在炉前审视一炉钢水的温度和质量,他那白哲的面孔被烤得红扑扑、汗渗渗的。
  铁水沿着出铁槽向铁包奔流而下,溅出的铁水珠进发成无数金花,有四叉的、五叉的,犹如节日的火焰,似乎在庆贺新的一炉钢水已炼成。与此同时,这边的炼钢炉也在徐徐倾倒,将一炉炼成的钢水从炉口倒入钢水包中。由铸锭工指挥,浇入锭模中。
  出完钢水,装进铁水,炼钢炉徐徐恢复到原来的15°角左右,高压鼓风送入炉膛,火焰从炉口喷出,同时带出无数金花,撒落在炼钢炉周围。大家明白,新的一炉钢冶炼开始了。
  这样的场景在炼钢车间已存在近半年了。
  为奋战1070万吨钢出过一份力、新的一年本厂的任务是1万吨钢,一线的战士信心十足,干劲冲天。
  然而后勤供应出现了脱节现象,原材料不能按时送到,耐火材料已经用完。
  而对新的局面,下一步怎么办,杨柳岸与车间李副主任发生了争执:
  李副主任决定,暂时用酸性耐火材料代替。
  “现在铁水的硫、磷含量那么高,用酸性材料能炼出合格钢吗?”杨柳岸竭力反对。
  “炼不出钢来炼人!”李副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们在外学习的都是碱性炼钢。”杨柳岸顾虑重重。
  “没学过就不能碰一碰?反正炉子不能停。”李副主任重申了他的命令。
  
  
  四
  杨柳岸心细如发,这天开炉前,她用炉前专用电话请教了总冶金师,酸性炉应如何操作。
  她对李副主任的命令不满。心里不满归不满,干还得干,你看她现在干得多起劲。
  她站在炉长金师傅旁边,将总冶金师的指示交代后,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炉况的变化。
  炉嘴喷出的火焰,前期为褐黄色,是硅、锰元素发生氧化反应,到中期火焰逐步变白,表明碳元素在氧化反应;到后期,火焰白而发亮,表明炉内温度已达出钢要求,钢水的杂质已氧化殆尽,这是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在外地只学习了半个月转炉炼钢的她,回厂后已参与炼出几百炉钢,对这些炉前经验心里是有数的。
  现在火焰已经变白,力度也很强,她明白处于正常状态;可是,过了一会儿,火焰突然变小,没有力量了,像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似的,几秒后又更有力地喷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后,她知道不正常了。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与金师傅商量几句后,跑进炉前操纵室观察各种仪表的状况,发现风压表激剧上升,她叫操作工马上停风倒炉,她的声音刚发出,可惜晩了一步。
  只听见一声巨响,红光四射,有无数东西从空中撒落下来;她本能地侧过头看操作室外发生了什么事,右脸被从窗口撒进来的一小块东西覆盖住了,火辣辣地疼,工作服、手套着火了,她赶紧脱下来扑灭;同时发现工作帽和防护眼镜上覆盖了凝固的钢渣。回头看操作工小李时,见他呆在小屋内的角落里抱头痛哭。
  杨柳岸走出操作室,只见人都跑光了,车间里到处是火,遍地在冒烟。忽见一个全身衣服烧光,赤身露体被烧得黑糊糊的人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她惊呆了,顾不上少女的羞涩,用自己的工作服盖住他的身子,企图帮他扶起来,可是无济于事;幸好这时上来几个救援人员将他抬走了。
  她走出车间,只见车间旁边的循环水池中泡满了人,都是手、脸烧烂、周身着火的人,他们急中生智往水中跳。
  “唉呀!烧伤不能见水,你们怎么都跳水了!”闻讯赶来的医务人员大声疾呼。
  他们协助池里的人赶紧爬上来,送上了救护车。
  杨柳岸用手括住右脸,只觉火辣辣地疼得更厉害了,她被送上最后一辆救护车。
  
  
  五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病室,摆四个床位,只住杨柳岸一人,显得有些空旷。
  她的右脸颊火辣辣地疼,经抹药包扎后略为减轻了些;医生告诉她,烧伤面积不大,不用过于担心,现在静卧休息,注意伤口不能触水。
  但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挂念着炉长金师傅、一助手王建国、二助手高学森、烧锭工李彬,他们都怎么样了?据说那个烧光衣服在地上爬的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人。还有其余几十名不同程度烧伤的同志,他们怎么样了?
  这次遇难者当中,她是唯一的女性,所以她没有同伴。她开始烦躁起来,室内有暖气,来时穿的外衣、小棉袄都放在一旁,护士拿来的病号大掛她也不愿穿,单穿一身枣红色的毛线衣,胸脯挺得高高。她意识到,这里可不是自己的宿舎,男性可以随时进来,因此,赶紧将病号大掛穿上。
  她终于抵御不住连日来的疲劳,想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很快进入梦乡。
  静卧几小时后,到底心里有事,杨柳岸醒来了,看见陈静娴进来,她想坐起来,陈静娴马上扑过来抱住了小杨。
  “我的好妹妹,到底烧得怎样,现在疼不疼?”陈静娴见她右脸都被纱布包着,担心地问。
  “现在不怎么疼了。”
  “烧伤多大一块?”
  “麻雀蛋大小,不要紧的,大不了植块皮。”
  “我的小姑奶奶,看你说得多轻巧,拿根灯草,姑娘的脸,您以为是别的地方。”
  “这两天我老是在想,如果我晚离开炉前半分钟,我这张脸就会变成丑八怪!”
  “那就会把你毁了!”
  “所以,能有现在这个结局,我也庆幸了!”
  “小于还没来过吧!”
  “他可能还不知道。”
  “男人大多是这样,你不漂亮了,马上就会冷落下来,待得远远的。”
  “他不会那样,我了解他。”
  陈静娴将带来的苹果和煮鸡蛋让小杨吃,杨柳岸谢过之后,坐在床上吃起来。她们继续聊了一会,陈姐才离开。
  傍晩时分,于献民才赶到病房;他拨开捂着脸的被头问道:“你的伤怎么样?要紧不要紧?疼不疼?”
  “我今后可能会变成一个不能见人的丑姑娘了!”杨柳岸饱含热泪、心事重重地说。
  “你不用多心,即便你的脸上落下伤疤,我会更加爱你,敬重你,因为你是为党的事业负的伤。”于献民真诚地表了态。
  杨柳岸原本相信他不会变心,经陈姐一提醒又产生了疑虑,现听见他真诚的表白,心里才得到安慰。
  她躺久了,想起来靠在床头说话,小于帮着她调整好了。
  杨柳岸对小于说,你吃苹果吧,床头柜里有。他挑了两个大的坐在床边慢慢地削皮。这时他才想起应该给她买点慰问品来。她用一只手抚模着他那柔软的头发,觉得凌乱和粘手,他还是未改不修边幅的旧习。
  “献民,该理发了!”
  “是该理了,上星期天因为加班,没顾上。”
  “你们处里现在还很忙吗?”
  “大跃进嘛!我们处今年有十来个课题,分给我们的一个叫粉末冶金——用氧化铁皮加工成粉末、粘结成型,高温还原成金属——难度可大啦,国外只有简短的报道,具体工艺要自己去探索。”
  “真不容易,预祝成功!”
  “先不说那,吃苹果吧。”
  杨柳岸接过已削皮的苹果,慢慢地吃着,觉得特别香甜。是啊!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他头一次显得这么柔情。
  
  
  六
  第二天适逢星期日。同学们相继来看望她,虽然是略坐坐,尽尽同学之谊;杨柳岸觉得自己的人缘还不错,心里甜滋滋的。她估计往后不会有人来了。
  不料又有人敲门,请进来后,是个似曾相识手拿礼品的人。
  “杨老师,听说您受伤了,来看看您!”来人说。
  “石磊。”杨柳岸仔细辨认后说。
  原来在一年前,杨柳岸还在岗位上主持工作时,石磊以实习生的名义来车间学习了半年多,在此期间,她给予诸多帮助和指导,让石磊受益匪浅。据说他曾担任过某某省委书记的警卫员,老干部看他有一定文化基础,又渴望学习,送他上了几年速成中学;从部队转业到厂里,是基层干部的候补人选。他身体健壮,军人气质浓厚。
  他们之间到底陌生,活题不多,略坐坐告辞去了。
  正当杨柳岸感叹石磊的来访之际,一位尖嘴猴腮、略显佝偻的人进来了,她不禁惊疑起来,经仔细辨认,才认出是“王老头”。
  “怎么不认识了?”王琦微笑道。
  “哪能呢!请坐吧。”杨柳岸不冷不热回应道。
  “你来干什么?”杨柳岸见他半天不开腔,问道。
  “看你问的多奇怪!听说你受了伤,来看望你呀,还给你带来点营养品。”
  “我不稀罕,你拿回去吧!”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在入团问题上,是我做得不对。那是在学校里的事,已经成为过去,请多多包涵吧。我现在已经成了乞丐。政治上,车间领导越来越不信任我,入党的希望已经落空;工作上,‘镀金’回来的、大学生们压我一头,很不顺利;经济上,自从公私合营后,全家的生活来源断了,月月寄回我的工资的大半也不够用;我现在已落得连本书都买不起了。”
  杨柳岸听着,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些都是实情,她相信;可是不想开口,只点点头。
  “小杨,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就好,在个人问题上也一再遭受挫折,对方听说我是‘资本家’出身,就不愿再见面了。你看我不是完全成了乞丐了吗?”王琦说。
  “言过其实。”杨柳岸尽量少开口。
  “我说的一点不过份,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弥补我这颗破碎的心。”
  “胡说!”
  “我求您嫁给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在杨柳岸脚下,轻声地哭泣起来。
  “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杨柳岸边说边把他拉起来。
  “我始终爱你,如果我们能够结合,我还能活下去;不然……”
  “还在胡说!”
  “我愿意提醒你:你的算盘子需要重新拨一拨了,当今的社会现实,出身决定一切。你们俩一个是高贵阶级出身,一个是贱民出身,终有一天他会把你抛弃。你现在受了伤,不漂亮了,他还会爱你吗?”
  “小人之见!你走吧。”
  “好,我走。祝你们幸福,白头到老。”王琦无可奈何地离去,回首露出一脸奸笑。
  
  
  七
  严重烫伤面积超过90%的七位战友,有四人在事故发生的当天晩上停止了呼吸。厂里对其余三人采取了积极措施,在地方党政组织协助下,为三人开了一辆专列到郑州;从郑州乘飞机送往上海。不料有两人死在飞机上,为了抢救最后一人,飞机没有转向,直飞目的地,然后将死难者运回。
  这些内情,杨柳岸事后才听说;这种救死扶伤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
  为死难同志开追悼会那天,杨柳岸的伤口尚未痊愈;为了表达她对死难战友的缅怀,不顾医生的劝阻,坚决要求参加。医生被地的赤诚感动了,派一名护士陪伴她去。
  她与死难战友一一告别,他们的面容都已烧毀了,分不清谁是谁,仅能凭回忆恢复他们的面容。杨柳岸最熟悉的一名炼铜工人叫王建国,东北人,高高的个头,瘦长脸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一块出去学炼钢,回厂后一同炼钢近半年,他那有勇有谋的工作风度,令小杨深为敬佩。
  杨柳岸饱含热泪与难友亲属一一握手表示慰问。当她见到王建国的未婚妻凄楚泪面时,她们拥抱在一起,尽情地哭泣起来,好不容易被护士劝走。
  在返程车上,她还在抽泣,泪水不停地流,她已感到伤口隐隐作痛。护士劝告说:“这样对你的创伤愈合不利。”可她就是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泪流不止。
  这是她有生以最悲伤的一刻,从来没流过这么多泪水。
  半月以后,杨柳岸出院了。
  她的右脸上留下了一块麻雀蛋大小的伤疤,位置正处笑窝上。在镜前审度良久,不禁羞羞答答起来,今后怎么见人?但一想到在这次事故中的死难者,还有那些比她烫得更惨的人,像炉长金师傅,白皙的面容,如今满脸补了皮,坑坑注注,惨不忍睹。比起他们来,自己还算幸运的。如果当时自己不进操纵室,或晩几秒钟离开,其后果不会比金师傅好。
  她想,这不算丑,而是人生道路上值得白豪的标志。吴运铎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长期研究武器,变成了残疾人,不正是他的光荣么!想到这里,心情語然开朗,泰然白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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