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变局

　　唐权和陈墨君坐火车从杭州回到了武大，他打算再陪她几天然后去下一个目的地——荆州。武大院外的宾馆内，两个人吃过晚饭在唐权的房间内喝着茶，聊起了她刚看完的《天道》这部电视剧。倒上茶，她说：“结尾诀别那段看得我好难过，这场凄美的天国之恋真是令人潸然泪下。”
　　“这就是悲剧的魅力所在。”唐权点了点头，“文学创作中最常见又行之有效的创作手法就是描写令人痛彻心扉的残缺美，或是时间跨度造成的岁月如梭、物是人非的沧桑感，这两种方式都能很轻松地打动读者，触动他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不如你编一个完美的结局讲给我听？”
　　“那就不会有那么感人了。”
　　“可是我好喜欢剧中的那个芮小丹。”陈墨君郁郁地说道。
　　“嗯。绝色红颜，睿智洒脱，善良敬业，至情至性，这就是‘天国的女儿’吧？豆豆在书中探讨了很多哲学宗教问题，这不像是女性作家的风格。研究哲学这种苦差事向来不适合女人，这是造物主对女人的偏爱，是一种惜香怜玉。”
　　陈墨君听着他的话，点头渐渐变成了摇头，不服气地问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有严密的逻辑思维和深刻的哲学思想了吗？作者说的‘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也很有哲理啊。”
　　唐权笑道：“听起来是挺吓人的，只是有些感性，神、道、如来可没这么容易成为一家人。书中她还把生产力和文明的关系跟佛教理论联系到一起，还真是女人味儿十足。女人不是不可以研究哲学，不过偏感性的一面让她们很难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豆豆自己在书中都说‘女人是形式逻辑的典范，是辩证逻辑的障碍’。这话用的词听着高深、有学问吧？通俗地说不就是女人偏向听、看等感觉来认识世界，男人偏向辩证思维和逻辑思维的理性来认识世界吗？我这里所说的‘理性’和康德提出人的三个认识能力中的‘知性’概念差不多。”
　　“越扯越远，快让你说糊涂了。”陈墨君矜着鼻子说。
　　“还说这本小说。你看书中描写的几个场景，说丁元英破解了中国股市的密码，是个股神级别的存在。要知道这可是在中国，要破解股市的密码至少你得先破解政治的密码吧，这是他那样的背景和层次能做到的事情？再说一次饭局中几个文化界的人被丁元英一首诗弄得急匆匆找来纸笔记录，既而羞愤离席，把‘捧哏’的形象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却明显脱离了现实。还有乐圣音响公司如此规模的企业在处理一件事关生死的官司时的简单粗暴，甚至连最基本的知己知彼都没能做到，用以烘托丁元英运筹帷幄的世外高人形象等等，主题虽然鲜明但刀斧迹过重，这就是感性的表现。当然，小说本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所以这才像是一个女人写的小说，这也是她特别地可爱之处。书中每个人物都有其鲜明的性格特征，豆豆把他们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这又是女性作家的长处。”
　　“小说嘛，不可能取悦所有人，每个人的文化程度和理解程度都有不同啊。”
　　“不错，至少这本书会引起人们思考的兴趣，不像现在的网络平台上绝大多数都是些YY成长类的小说在消磨着读者的时间，取悦着读者的欲想，只会让人们的官能放荡或单调地沉溺于短期或虚假的快感之中，从而产生智力的停滞，令人们渐渐对学习、运动和工作失去兴趣。这和抽大烟有类似的效果，所以有人把YY小说比作精神毒品。不同层次的人喜欢不同层次的书，这也是认知程度的问题。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低层次的认知是悲哀人生的始作俑者’。其实高层次认知的人理解低层次认知的人相对来说是不难的，但要让低层次的人去理解高层次的人，那简直难如登天。书中描写丁元英时用了一段尼采的话：‘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已经找不到他的同类。’这又是豆豆身为女人的感性表达方式。”
　　陈墨君眉头微蹙，像一个沉思中的天使。“怎么感性了，丁元英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啊，有几个人会理解他呢？”她问道。
　　“既然高层次认知的人比较容易理解低层次认知的人，那么只要你愿意去发现，生活中的美好和真爱就比比皆是。我们应该善于和自己不同类的人相处，这样生活才会更加地有趣。丁元英在哲学甚至宗教研究的范畴上可以孤独着，但在生活中他不愿意溶入社会而选择独处则完全是性格原因造成的。他可以比别人看得透看得远，但因为其他人达不到他的高度就拒绝与别人共同享受生活的美好？难道芮小丹在认知上就达到了他的高度吗？爱的美好不同样令他沉沦吗？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爱可远远不止是男女之爱。真正的爱，总是流淌在生活各处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说的，‘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没有了爱的能力，做人已了无生趣。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糊说八道！你的‘爱’恐怕是广义的爱，也就你这个花花公子能有这样的想法。我看看你都爱好些什么：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唱歌跳舞音乐电影烟酒琴茶历史地理游戏运动旅游美食……”陈墨君带着优美的拖腔对他笑道，“达到人家丁元英那种高度，对这些东西应该早就看淡了，就你还乐在其中呢。”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古，弄九雅以遣吾生之有涯，不亦快哉？”说完唐权一把搂过陈墨君的娇躯，嘿嘿一笑，“不过，我现在也和丁元英一样，惟有男欢女爱才能令我动了凡心，其它那些都是浮云。”他略带调侃的话语就像是以曲终奏雅的方式总结他前文那些形而上的艰深晦涩的言词。两人笑闹着扭扯在一起。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认知是分层次的，这个没问题，但唐权并不赞同他关于不同层次的人们难以相互理解的观点。弗洛伊德说：“你理解不了不同认知的人，他们也无法理解你。认知层次越高的人，学习能力越强大，越容易成就自我。”其实人们的认知层次是随着他们的阅历和不断地学习思考由低到高慢慢提升的，绝不是与生俱来或一蹴而就的，因此认知程度高的人容易理解认知程度低的人，毕竟他们自己也是从低层次的认知状态一步步提高上来的。唐权最喜欢的哲学家是尼采，能把哲学写成诗，其文字如同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般引人入胜令人浮想联翩。
　　夜色已深，送陈墨君回到学校，唐权返回宾馆已近晚上九点钟，他拿起手机给方与卿打了个电话。近段时间中纪委巡视组下到了海河省，主要针对高级干部的作风和腐败问题进行调查，陈贺升的鑫鹏集团也被牵扯了进去。北京唐、谭、陆三家一起探讨了当下的政治局势，意见基本得到统一，与其它政治派系也形成了共识，达成了政治上相互妥协的结果，唐家相应会削弱一部分势力。唐家内部讨论过后，决定以唐凤鸣的全身而退换取唐凤栖及唐凤娇的发展空间。唐家二代兄弟三人，唐凤鸣是老大，老二唐凤栖一家一直在京城陪着唐远山，唐凤栖现任国家某部委副部长。唐凤栖的女儿叫唐雨，比唐权大五岁，北京交大毕业后一直在经商。老三唐凤娇在地方任某国企副总，至今单身。电话中方与卿把情况大概和唐权说了说，让唐权近期先回海滨，等唐凤鸣从北京回来后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的安排。唐权与方与卿通完电话后，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静静思考起来。以他目前的阅历和对当前国内政治局势的理解还看不透其中的奥妙，只能苦笑着感叹，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起起伏伏分分合合也许才是一个家族生存于世的常态。又陪了陈墨君两天，唐权动身返回了海滨。
　　
　　新中国的改革开放至今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九五年党的十四届五中全会提出了经济体制从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的目标，由此大批的私营企业迅速崛起，却又像流星般瞬间滑过后消失无踪，“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不能不说是改革开放在取得阶段性成功之背后的隐痛。这是一场凄美壮观、滑稽幽默的社会百态流星雨。鑫鹏集团近十年在陈贺升的带领下，由化工产品贸易行业转战房地产投资，资产迅速膨胀过亿。巴尔扎克曾经说过“每一笔巨大的财富背后都隐藏着罪恶”，这条残酷的社会法则在此同样适用。像鑫鹏集团这样一个没有自主品牌产品的私企，在当前的商业模式下能够成功地脱颖而出，说其发展过程中不存在黑暗的一面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是问题的严重程度不同而已。陈贺升见过太多曾经的商界风云人物如烟花般灿烂一时后即归于虚无，因此行事格外地谨慎小心，税收及财务账目方面做得可谓滴水不漏，而且早在几年以前就已经把个人的合法资产安排得妥妥当当。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某些官员落马的余波会牵扯到自己的身上来。
　　唐权回家的第三天唐凤鸣也回到了海河。晚饭过后，唐凤鸣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交谈着。
　　“爸，怎么局势会突然间就急转直下了呢，前一阵子你不是还有机会能主政一方的吗？”唐权给大家倒上了茶，向父亲问道。
　　唐凤鸣点了一支烟，随手又递给唐权一支，说：“政治这个东西越是到了高层，就越经不起认真推敲，细节我就不详说了。求同存异地妥协是一种政治智慧，目前我们唐家需要退一步，我的变动是我跟老爷子主动提出来的。”
　　“可是你的执政理念和政治抱负眼看就能够实现并得到验证，此时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唐权吸了口烟，不无遗憾地问道。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杜工部过于执着了，我不为之，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其实如果放眼天下，新中国的改革开放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我的政治主张也未必就一定是正确的，退居田园坐看云起云落，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明智的选择呢？”唐凤鸣深深吸了一口烟，“你看美国的国父乔治华盛顿，他在领导美国独立战争取得胜利后毅然解散军队，回归田园，后来又被国会选举成为美国总统。两届任期结束后他又自愿放弃权力坚持不再续任，为民主制国家的权利继承打下了好底，终于造就了今天美国这个庞然大物的产生。独立战争结束时，他可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独裁甚至帝制亦或是割据整个北方的实权人物，却把个人甚至家族的得失看得如此云淡风清。此种境界，难怪有人称他为‘不完美的上帝’。”
　　“春秋一场梦，日月两盏灯。若能破名利，太虚任西东。如此人物的确高山仰止令人钦佩。”唐权点了点头说道，“不过我看老爸的境界也不遑多让：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唐凤鸣笑了一下，说：“原本高层的意思是让我退居人大或是政协等部门，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准备告病彻底退下来，这样既可以去京城多陪陪老爷子，也可以完成我们周游世界的梦想。”
　　方与卿看了一眼唐凤鸣，对唐权笑道：“你爸的作风你是知道的，半退不退的结果他也不屑为之，再说他还想多陪陪他的那几个红颜知己呢。”唐凤鸣把家庭内外爱情和友情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从不遮遮掩掩，使大家都能没有负担轻松自然地坦诚相处。心底无私天地宽，这是一种豁达的睿智，也是最令唐权佩服他父亲的地方。人要想生活得愉快，就不能把自己置于心虚的处境当中。偷偷摸摸固然有偷偷摸摸的乐趣，但那是不足以抵偿由于心虚而给自己带来的歉疚甚至是负罪感的。
　　唐凤鸣闻言淡然一笑：“谈得来的异性朋友罢了。小权，我和你妈在处理完海河的事情后就不会常回来了，你也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将来的发展方向了。”
　　唐权吸了一口烟，回答道：“爸，我认为想要家族兴旺不一定非要走仕途这条路，而我又实在不喜欢官场。现在我初步有了一个想法，大概方向是慈善和教育事业，目前还没有经过仔细推敲。等我这段时间全国各地走一走，看一看，想一想，考虑清楚之后我会和你详细探讨的。”
　　唐凤鸣有些意外，想了一下说道：“你这个想法倒真有点意思，我们唐家应该也有条件做这个。这段时间你就出去走走，好好斟酌斟酌吧。你从小养成了读书和思考的习惯，这个很好，但我看你上大学这四年来所学愈发博杂，爱好也越来越广泛，似乎没有耐心在其中某一项学问上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把它搞精、搞透，看你谈恋爱都是见一个喜欢一个的。你这个年龄阶段这种状态也很正常，不过当你决心要认真去做某项事业的时候，就一定要有耐心，要沉心静气，不能浮躁。《黄帝内经》有云：‘静则神藏，躁则消亡。’”
　　“小权现在可比以前成熟多了。”方与卿的话语中洋溢着母性的慈爱。
　　“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听到母亲的话，唐权含笑说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一念抱持，神圣佛仙。”
　　唐凤鸣点了点头：“在你选择自己的事业之前，我先给你讲一个80、20定律。人在达成目标之前80%的时间和努力，往往只能获得20%的成果，而其余80%的成果是在后20%的时间和努力中获得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定律，很多人在追求目标的时候，由于久久不能见到明显的成果于是失去信心而放弃。所以你做事情的时候不要预期前80%的努力会有很大收获，只要不放弃，最后20%的努力就会有长足及本质的进步，也就是量变转化为质变的道理。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只要认清了你自己的位置，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持之以恒地做下去，终将会实现你自己的人生价值。就像指南针，认准了一个方向即使颠沛流离也不曾迷茫。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唐权闻言抽着烟默默思索着，良久没有言语。人生中有两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生存和意义的问题，想通则心安、心静——“神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