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初吻

　　“你使那天体的轮子永恒地旋转
　　并抱有欲望
　　伴随它的是由你调节和配置的谐音响
　　音响的新颖和辉煌的光亮
　　燃起我想得知其原由的热望
　　这热望是我从未感觉过的
　　竟然如此炽烈难当。”
　　飞往杭州的飞机上，唐权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坐在身旁的陈墨君轻声咏读着旦丁的《神曲》。
　　陈墨君闭着眼睛一边感受如幻境般瑰丽的诗句，一边随着唐权的语声轻吟：“这热望是我从未感觉过的，竟然如此炽烈难当！小拳头，今晚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唐权合上书，好奇地看着她问道：“让我猜猜看，这次又会是什么呢？”
　　“这次不许你猜。那礼物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你一猜它就会飞走的，信不信？”陈墨君撅了撅嘴说道。她鲜艳欲滴的红唇那个颇具个性的动作就像小孩子嘬奶嘴一样的可爱。
　　唐权忍不住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精巧的瑶鼻，说：“你这个刁钻古怪的小精灵。”
　　当天下午飞机在杭州萧山国际机场降落。杭州是浙江省的省会，有着悠久的文化和历史，是中国的七大古都之一。杭州名胜众多，历史上曾有无数的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千古不朽的诗篇文章。
　　唐权和陈墨君下了飞机，来到西湖附近找了一家酒店入住。休息片刻后，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即携手向西湖方向漫步而去。他们一路上悠闲地欣赏着江南独有的旖旎风情，慢慢走至湖滨三公园附近时正赶上当晚音乐喷泉播放，便寻音来到湖边观赏盛景。当晚音乐喷泉播放的曲目是经典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是一支中国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小提琴曲，她完成了交响音乐民族化的创世纪。随着音乐的响起，天空中开始出现许多五光十色的水柱，在不同的高度幻化为迷雾而四散，有如九天玄女在向空中挥洒着圣水，色彩斑斓，瞬息万变，如同天花乱坠。这些彩色水柱随着音乐的旋律不断变幻着姿态，时而如承接阳光雨露的芭蕉，一张一合；时而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婀娜多姿。忽然间好似一只将要起飞的雏鹰在煽动着翅膀，下一刻又像一群在草原上迷失的野牛却不失奔放。经典的音乐配上绝美的喷泉，已经完全迷醉了沿湖观赏的游人，唐权情不自禁地低声吟道：“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一曲终了，湖边的人们仍久久不能平静，感叹赞美之声缕缕不绝于耳。唐权牵着陈墨君的手，一边回味着方才那动人心魄的美好，一边沿湖向前方携手漫步。青石板路上步移景异，两侧姿态各异的古树奇花与远处温柔婉约的青山秀水在朦胧的夜色中相映成趣，令人仿若置身于一幅淡雅飘逸的水墨风景画中。不多时，两个人来到了西湖十景之一的花港观鱼公园，时过晚上八点游人已稀少起来。林徽音的镂空塑像旁，唐权望着这位民国才女感慨地对陈墨君说道：“当年徐志摩苦恋林徽音而不可得，却留下了无数动人的情诗。对这位康桥诗人来说，也许，得不到才是让爱情永远不老的仙丹？也许，想象力才是第一创造力？”
　　稍顷，陈墨君看了下表，拉了一下唐权的手说道：“小拳头，现在是20点13分14秒，我说过要送给你一个礼物。”她仰着头踮起脚尖，像初绽的玫瑰般柔嫩的红唇慢慢向他靠了过去，“那就是，我的初吻。”
　　“墨君……”
　　两人相拥着紧紧地吻在了一起，良久。这是一个被酝酿良久、期盼良久、想象良久的吻，所以它必然会被回味良久。清逸幽阑的星辉下，他们仿佛已融为一体，他们的气息和神魂像两条河流交汇在一处，形成了一片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心湖，离开大地，飞向那无垠的夜空……
　　
　　“你跟我讲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提出，质量和速度都会让时间变慢，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公园长椅上，陈墨君靠着唐权坐着，把头侧搭在唐权的肩上轻声问道。她呼出的气息极为均匀地洒落在他的肩上。她的发丝轻轻拂拭着他的脖颈，带给他一种通身的舒顺和撩心的麻痒，让他感觉好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无比快乐地张合着。
　　唐权用脸颊在陈墨君额头上轻轻蹭了一下，说：“如果现在一秒钟我可以吻你一次，那在时间变慢时一秒钟我也许可以吻你千次万次。”
　　“那我希望时间变快，你给我一个吻，就是一生一世！”她凝眸望向漫天的繁星，“无论我们是否在一起，以后，每天晚上的20点13分14秒你都要想我一次，好不好？”辽远的夜空中万千星辰在悄悄地闪烁着，就像是在呼吸，在倾听。
　　唐权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只想对你说……”
　　“你说过的，永远不想勉强自己或是别人。既然不勉强，就不需要承诺。”陈墨君用右手食指按住唐权的嘴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奢望永远和你在一起，只要这一刻你是真心对我，足矣。如果有一天不得已我离开了你或是你离开了我，在很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你偶尔想起了我，而我，也偶尔想起了你，我们一起看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就像铃铛……”两个人紧紧依偎着，一起仰望着众星吐辉的明朗夜空。他们那长久积淀的最浓最真的款款深情，似乎已溶入了那永恒运转的诸天而无限地接近光速，时间的流逝也仿佛随之逐渐变慢，直至静止。
　　晚上回到酒店两人互相告别后各自回了房间。唐权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入睡，无奈起身点了支烟抽了起来。他虽然不乏男女之情的经历，但今晚陈墨君的吻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强烈地震颤着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往肉体上的欢愉给他带来的幸福感。他默默地思索着，难道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吗？这样的爱情会长久吗？如果我像和别的女孩在一起一样早早就拥有了她，还会不会有这种感觉？《简爱》中简爱与她的罗切斯特先生那种精神最终超脱了物质的爱情真的现实吗？弗洛伊德说“性是一切的原动力”，莫非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性本能升华之后的产物？
　　这一刻，无数本书中各种关于爱情的描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奔涌，互相冲撞着，彼此排挤着，似乎都想占据上风从而获得主导者的地位。唐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暗自想着：如果按照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看，世界上就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有生必有灭，无灭必无生，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对立的同时又存在着统一，可以相互转换。如此说来，爱情可以看做是在某些必然的条件下偶然产生的一种感情，不会永恒存在，随时会消失——随时也会回来。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它是否会长久或是永恒呢？只需全心全意地去爱罢了。在感情上，男人总是试图找出逻辑，女人不会——她们就是逻辑本身。当晚，唐权彻夜未眠。
　　
　　唐权和陈墨君在西湖边上留连了五天，其间他们去观赏了中国美院杭州象山校区和杭州南宋御街，这两处建筑都是当代建筑大师王澍的设计作品，他是第一位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中国人。南宋御街是杭州著名的景点之一，街上保留了原本的宋元明清和民国时期的建筑，中西方的建筑风格在这里浑然一体，置身其中令人仿若遨游于世界历史的时间长河之上。在街上闲逛时唐权给陈墨君介绍王澍：“在他获普利兹克奖的同时，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却被拆除了。现实，有时还真是会表演黑色幽默。”短短几天，西湖十景、新十景、三评十景他们都还没有看全，杭州其它的名胜古迹更是没来得及去一一游览，却已到了离开的时间。处在热恋中的人们对时间的感觉往往会趋向于极端，等待会令他们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相处时又只会感叹时光太瘦指缝太宽，蓦然醒觉，已经听到了别离的前奏。
　　这天下午，两人牵着手坐在西湖的一艘客船上游湖。如诗如画的西湖美景，有一种温柔腼腆的处女般的娇媚，动人心弦。
　　“杨柳隔岸，桃花临水，则丽华贵宾之开晓镜也。芰叶吐华，芙渠濯濯，朝光澄鲜，芳香袭人，则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风物明媚，朱阁朝临，兰桡夕泛，则杨家妃子之笑也。烟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绝变幻，亦大可喜，则吴王、西子之颦也。”唐权轻轻地吟诵着《冥寥子游》中的佳句。
　　望着粼粼的湖波，陈墨君感慨地说道：“‘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以后我总会抽时间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日子。”
　　唐权说道：“我最惦记的却是‘江南驿’的麻椒鸡，麻香绕舌，不滞不腻，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有时间我们一定要再去大快朵颐。”
　　“以后我学来做给你吃啊。杭州是人间天堂，我就做你天堂里的天使。”
　　“在我们国家，海南号称是男人的天堂，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墨君摇摇头：“我只知道全国最懒的三大城市是海口、杭州和成都。”
　　“因为海南的地方风俗是女人干活男人休闲。”
　　“如果你只想作我的虫虫，那我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舒服快乐得让所有的海南男人都羡慕你。”陈墨君用手指顽皮地刮了一下唐权的耳朵娇笑道。
　　唐权抓住陈墨君的手指放在口中轻轻地咬了一下，说：“我满腹的诗词文章就给你当一个寄生虫来养，这不是太暴殄天物了吗？”
　　“你肚子里的诗词都是千古传颂下来的，美则美矣但毕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啊，我就是想让你弄点自己的东西出来。”
　　“我现在连粗读百家、略通经史的程度都算不上，学的东西杂七杂八不过粗涉藩篱而已，想要融会贯通可不是闭门造车能够做到的，所以我就想到处走走，体验下不同的山山水水，了解更多的人和事，与自己所学所感相互印证，这样才不会迷惘。也许终有一天会形成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吧？”唐权想了下接着说道，“你看这西湖，描写它的诗句多不胜数，最出名的当数苏东坡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白居易的《春题湖上》和《杭州回舫》则更能引起我的共鸣：‘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们若是不亲身到西湖游历，是很难体会到诗中的恋恋之情的，也只好想象下妙笔生花的东坡诗中‘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迷人景致了。”
　　“深临其境方能深察其意。”
　　唐权牵着陈墨君的手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雷峰塔说道：“未哭过长夜，不足语人生。很多东西没有亲身经历光凭想象是无法达到一定深度的。我的阅历太浅，写点东西出来倒是不难，但恐怕会流于表面或是华而不实。”
　　“年青人就说年青的话，年青也是一种真实的意境嘛。等我变成老太婆了再听你给我讲那些深刻的小孩子听不懂的东西，不是也很有趣？”
　　“也对，年青时可以少探讨些深刻，我又不想成为钱钟书先生笔下的小老头。”唐权笑道，“他说，有的人从小就喜欢说教传道，这可以视同为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中年了，活到六十岁应当庆祝九十或一百岁。”
　　陈墨君闻言忍俊不禁。两人依偎在一起轻声私语，此刻的湖光山色间似乎只有他们彼此的声音在轻轻地、悠扬地回荡，这是一种奇异的惟有在热恋中的人们才能体会得到的幸福的宁静和宁静的幸福。客船终于慢慢地向湖边的码头靠近。“我明天回学校报到，要不你自己在杭州接着玩几天？”她向他问道。
　　唐权笑道：“你会带走西湖的夏天的，即便是单独再来，我也会换一个不同的季节。味道变了，我怕闹肚子。”
　　风景之美脱离不了人的因素。风景本身并没有灵性，有灵性的是人。奇山秀水，也不过就是些排列组合得比较稀奇古怪的石头和液体——少见而已。少见当然不是美，但它会给喜新厌旧的人们带来新奇感从而产生快乐。美与丑只在人一念之间，它是万物之灵的人类所独有的一种灵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