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民工

民工（1）

还有三天就到除夕夜了，可是，老方还是没见人影。他该不会跟往年一样，又玩失踪吧。他答应过的，无论怎样的困难，也要在春节之前，把工钱发给大家，让大家能回家过个安心年。
我的耳根太软了，不应该相信他。往年，他也都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还不是没把工钱发给我们。可是，不相信他，又能怎样。血汗我出了，但钱在人家手里，人家高兴给就给，不高兴给，可以玩失踪。好像若不这样，他们那些老板还真发不起来，富不起来。现在的世道，有钱的老板都兴这个：拖欠、克扣民工工钱。
老方若真的不发工钱，我们这些民工也真没拿他怎样。要是一时冲动，谁对他怎样了，结果只能是：钱没拿到手，自己却进监狱了。现在的法律，就是如此。
只能认命了。只能为老方祈祷，希望他能顺利拿到工程款，这样，我们这帮民工今年也就有希望了。
又一天过去了，仍是没见老方的影子。打他手机。他关机。我们开始坐不住了，都想砸东西，都在骂娘，都在抽闷烟。我走出工棚，蹲在棚子的门口。工地上，尽是砖头和石头，值钱的东西，比如钢筋、水泥，全都没有。
半包烟，没一会儿，抽完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找老方。绝对找不着。除非，老方想见我。今年的春节如何过，有好多想法，但是，没钱，所有的想法，都如图画纸上的火车飞机，白搭。我已经答应老婆，说今年一定回去，还给她买礼物呢。可是，怎么回去呢？走回去？那得走多久？肯定是没走到家，就已饿死累死在路上了。但照现在的情况，若一定回家，也只能走着回去了。
蹲久的腿，有些发麻，我站了起来，一些星星如同萤火虫一样，在我眼前晃动。我没敢立即迈脚。我定了定，等那萤火虫不见了，我头不晕了，才迈步转身，我弯腰钻进工棚里，朝自己的床铺走去。工棚里烟雾缭绕，兄弟们都各自在自己的床铺上，或坐着，或躺着，都不说话，床头的地上，是一堆的烟头。
“老宋。给根烟。”
见我进来，立即有人索烟。
“没了。”我没好气地说。要是在往常，我会掏裤兜给他们看，但这次，我行动，也没第二句话。径直到自己的床铺后，蒙头躺下。
我回到了家，见到了儿子。儿子长高了许多，都长到我裤腰带了。记得，先前走的时候，儿子还不会走路呢。儿子见到我，怯生生地抱着女人的腿，躲到女人的腿后。
“小虎，快叫爸爸。爸爸，叫呀。”女人弯下腰，把儿子拉到她面前，一手指着我，对儿子说。
“爸——”儿子怯怯地张了张嘴。
我从蛇皮袋里掏出玩具车，送到儿子面前。儿子看了看，把手放到背后。
“快拿呀。你爸买给你的。”女人对儿子说。
儿子小心地伸出手，抓过玩具车。儿子高兴地拿着车，找他伙伴去了。我看着女人。女人站在我面前，不动。女人哭了，一脸的泪水。我站了起来，走上去，抱住女人，紧紧地。这一刻，我感觉到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这一天，天早早的黑了，月亮不出来，星星也躲起来，……
“他妈的。要不咱们明天去找老板。老板要是不给，就把他的车拉去卖了。”
有东西猛烈摔地的声响。我醒了过来，我看看四周。我刚才是做梦了。我把抱着的被子推到一边，翻了个身。
“都别装睡了，都给我起来。咱们不能这么等死。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自己的血汗钱拿回来。我们一定要回家。”
“要不，咱们去找工会。”高中毕业的小蒙说。
“找工会？工会是干什么的？”
“工会就是替工人说话的组织。”
“我们又不是工人。”
“要找，就找政府。找政府才有用。”
“找政府？你以为你爸是书记呀，政府会管咱们这点小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
“对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板，讲法律是没有用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来横的。咱们就像电视里的那样，把老板的儿子绑架了，然后叫他拿钱来赎人。”
“绑架？我看还不如直接把你自己给绑了，送到公安局，然后等着坐牢。牢里管饭管住。你就不用担心挨饿了。那不是更好。”
“他要是不拿钱来赎人呢。你真的下得了手，把孩子杀了？”
“我——那你说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去找记者。让记者曝光。现在的老板就是怕媒体说他不守信用，拖欠民工钱咯。”
“就我们，记者会来？”
“我看，记者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不过，不来的可能会多些。现在的记者，也学乖了，能不得罪的，绝不得罪。”
“他们要是不来，咱们就想别的办法，让记者引起注意，这样，就是咱们不请，他们也会自己来找咱们。”
“那怎样才能让他自己来找咱们呢？”
“我刚看了份报纸，有个民工因为讨不到工钱，爬上高楼要自杀，引来了记者，结果，他的事立马就解决了。咱们附近最高的楼是海天大厦。那儿过往的人最多。我们只要在楼顶一站，肯定招来记者。那时候，老板会屁颠地拿咱们的血汗钱来，求我们下楼。”
“这办法我看可以试一试。不过，不用跑那么远，就在我们旁边的这栋就行了。”
“在我们旁边这栋不行。得到闹市里去，哪里的行人多，有人围观多了，折腾才足够大，事儿闹大了，才能招来记者。”
“不行。你没看过报纸吗？到时候，我们要是不跳下来，警察会以扰乱社会秩序抓了我们。”
“就是，我也见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呀，难道只能在这里等死，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认命吧，谁让咱们民工没钱没权，心又不狠，还循规蹈矩，老实巴交，只知道出力气干活的农民工呢。

民工（2）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都在仰望着楼顶，同时举手指指点点的。
我坐在楼顶的护墙上，双脚挂在墙外。楼很高，朝下看，我觉得头晕。我身子晃了一下，楼下随即传来惊叫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大人的骂声。喇叭声没了，汽车一辆连着一辆。
警察早就来了。120也来了。消防也来了。他们在楼下拉起了警戒线。他们搬来气垫。有人上楼了，手里拿着话筒。这事儿，真的闹大了。
我有些后悔了，后悔一时的冲动，干出这等傻事来。我真的不想死。我还年轻，最主要的，老家那里，我还有双亲，还有老婆和孩子。我要是死了，父母，还有老婆和孩子他们怎么办？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外漂泊，尝尽了人间所有的苦难，而我之所以熬了过来，就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他们。要是不惦记着他们，我早就放弃了，甚至早死了。
我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人停下他们匆匆地脚步，围观我。要是在往常，他们绝对不会停下来。即便停下来，也没停留这么久。真的很感动，他们当中有的人，可能因为这次停留围观，这个月的奖金没了。
我站了起来。身子晃了晃，像要落下去，楼下的惊叫声，再一次地传来。我身后的人，也叫喊：“别。别。”
他们一定是认为我要跳楼。我不想跳了。我只是坐累了，现在想站起来，然后下护墙，下楼，回去找吃的。我饿了。我知道事情闹大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那会耽误许多人，也浪费社会资源。有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现在正等着警察去帮助呢。
“兄弟，你有什么事想不开的，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的，咱们坐下来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你忙。”
聊？是的，我确实想跟警察聊我的事，但是，之前他们愿意跟我聊吗？我找过他们，但是，没有用。我是谁，一介干苦力活的民工，在他们的眼里，我跟街上的流浪汉一样，是这个美丽城市的垃圾，我的存在，有碍城市的干净整洁。他们确实能帮我。不过，那应该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不帮我，是他们失职。
不发民工工钱，克扣民工工钱，跟明目张胆地抢劫，有本质上的区别吗？是不是更加的恶劣？没有人愿意走上绝路。那是在没有出路绝望无助时，善良的人做出的不伤害他人的选择。
我跳下护墙。我的脚踩落地，他们便冲上来，一把把我摁住。我没有挣扎，但他们还是很用力，我胳膊被他们扭得快到折断了。他们怎么就那么的用力呢？像抓歹徒似的。
我被警察带走。楼下的围观的人，我想，也应该随即散去，大街恢复了先前的车来人往。
我被带进警察局里。我是否会被拘留呢？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关心。在围观者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可笑的闹剧者。闹剧结束了，也就结束了。刚才还站在一起，甚至对话了的他们，又成了陌生人。他们连个招呼也没打。

我再次站在楼顶上，俯视着楼下如同蚂蚁般的行人。
“又有人跳楼了。”
“那人干嘛跳楼？”
“听说是有三四年没领到工钱了。”
“现在的老板，良心全都被狗吃了，个个都拖欠民工的血汗钱。”
“拖欠工钱又不犯法。我要是老板，我也拖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