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7）

　　程小蝶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自打金善玉把她买回来之后，一年时间竟然偷跑了三次。尽管每次抓回来之后都被打得死去活来，但她仍旧想着逃跑。
　　第一次逃跑是在夏末的一个傍晚，那时她已在金善玉家里生活了一个多月。这段日子，金善玉也总担心她趁机跑了，所以白天几就把她关在家里，由他和父亲轮换看守着；到了晚上，他就让父亲在外面把房门锁了，第二日天亮才把房门打开。那时金善玉爷俩看得太紧，一天到晚不离他们的视线，她就是想跑也没机会。但是那日傍晚，机会终于来了，一家人正吃晚饭，金善玉的儿子举庆突然肚子疼，开始只是喊着疼，后来竟然躺在凉席上捂着肚子疼得打滚了。金信义就让善玉带孙儿去精和爷家里去瞧病。
　　金善玉刚带儿子出去不久，家里一头猪就从猪圈里钻出来跑到院外去了，金信义的孙女小花在院子里喊：“爷爷，爷爷，咱家的猪跑了。”金信义就跑到外面去撵猪。他毕竟年岁大了，跟着猪跑了半条街才把猪赶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不见程小蝶了。金信义问他孙女说：“小花，你婶子呢？”小花说：“婶子出去找猪去了。”金信义就知道坏了，关了门就出去喊人。金家的人听到他喊小蝶跑了，一会儿就呼呼啦啦出来了一群人，几十人开始沿着大街小巷去找，找到村口时，见金善原把程小蝶给拽回来了。
　　小蝶也真是倒霉，都跑到村外了，眼看就要钻到一人高的玉米地里了，这时却被从砖窑厂回来的金善原看到了。那时天色已经黑了，金善原其实也没看清她，只是远远看着像她，就喊了一句：“哎，是小蝶吗？”她当时如果不吭声继续大大方方地朝前走，或许金善原就当看错人而离开了。可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下子就慌乱了，撒腿就往玉米地里跑。金善原见她一跑就知道是小蝶了，跟着就追了上去。她一个姑娘怎么能跑得过金善原啊，刚跑到玉米地头就被金善原拉住了。金善原抓了她，她开始哭着哀求他放了自己，金善原可是金善玉的亲堂哥哩，哪里肯放了她呀，硬是把她给拖回来了。
　　那天晚上，金善玉把院门关上，把小蝶捆在院子里的楝树上，开始用柳树枝抽打她，当时很多人都爬在他家的墙头上看，金善玉先是在她身上一阵乱抽，嘴里骂着：“让你他娘的跑，让你再跑，我看你还跑不跑了……”令我们吃惊的是，那小蝶上衣都出了血，却没有哭喊一声。金善玉打了一阵，累了一身的汗，指着她问：“说，今后还跑不跑了？”小蝶这时哭喊起来：“放了我，我要回家。”金善玉见她还不知怕就换了根皮带，又是在她身上一阵抽打，小蝶嘴里不停地吼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金善玉打得越凶，她就叫得越凶。那晚她那一句句凄惨的喊叫，直把很多人都听得心酸不堪了。
　　金善玉一顿狠打让小蝶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一个月里她没说一句话，家里做好了饭给她端过去，她也不吃，金善玉怕她饿死就掰着她的嘴往里灌稀粥。到了第二个月，她可以下床走路了，那日我在她家门前见她剥玉米，就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多了。来的时候，脸蛋儿还是圆的，现在瘦成瓜子脸了，脸一消瘦那双眼睛就更显大了，谁见了都说这女子可怜。
　　她第二次逃跑，是在年后麦子成熟的时候，那时候全村人都忙着收麦，金信义和金善玉一忙起来就将她看管松了。她就趁那个晚上一家人在麦场里忙着打麦的时候偷偷跑了，一家人打完了一垛麦子，坐下休息喝啤酒的时候，金信义发现小蝶不见了，就问儿子小蝶哪去了，金善玉说：“刚刚不是还在这儿的吗？”金善原和他老婆也说：“刚才还见她拿着簸箕往外端麦子呢，咋这一会儿就不见了呢！”之后金家的人就开始追赶、寻找，最后，金善玉骑着金善水的摩托车在张庄村的大路上追上了她。
　　那次回到家里，金善玉下了狠心，把她扒光了衣服掉在房梁上，用一根皮带把她打得死去活来。金善玉一边抽打一边问她：“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说，今后还跑不跑了？”小蝶说：“你打死我吧，你趁早把我打死吧……”她这么一喊，金善玉就打得更凶了，直到最后小蝶下身出了血他才停了手。其实那时候，小蝶已经怀上金善玉的孩子了，孩子都三个多月了，金善玉却还不知道。结果，他一顿狠打就把自己的孩子给打掉了。
　　她第三次逃跑是在那一年的秋天，那时田里的玉米、花生刚刚收完，地里的棉花开得雪白，村民们都忙着在地里摘棉花或往院子的树上挂玉米棒子。正是在这秋忙的时候，小蝶又一次出逃了。这次出逃与前两次不同，她不是一个人出逃的，而是有人带她一起逃的，令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帮她出逃的人竟然是我的二哥。他们出逃的时间没有选在夜里，而是在一天的中午，当村民们都在家里吃午饭的时候，我二哥骑着摩托车带着她跑了。如果不是张翠兰多了一句嘴，那次小蝶可能就成功逃走了。当金善玉发现老婆不见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在村庄附近寻找，因为小蝶消失也就一会儿的工夫，金家的人都以为她是不会跑远的。谁知找遍了整个村子也不见小蝶的身影。这时张翠兰说，她见到我二哥开着摩托带着小蝶朝村南去了。金善玉和金善原这才骑了金善水的摩托一路朝南追去。
　　那天，我二哥把小蝶送到了兰阳火车站，车票都给她买好了。再等半个小时火车就到站了，火车一到站，小蝶就能远走高飞了。可就在这时，金善玉和金善原两个人追过来了。两人见了我二哥就朝他扑了过去，我二哥一边跟他俩厮打，一边喊小蝶快跑，小蝶一跑，两人也不跟我二哥厮打了，都去追赶小蝶了。小蝶在前面跑，两个人在后面追，我二哥也跟在两人身后。跑了一段路，小蝶就被金善玉踹倒在地了，金善玉拉她她不起来，他就揪住她的头发往前拉，小蝶弓着身子像个羔羊似地跟着她往回走。金善玉边走边骂：“臭婊子，你个臭不要脸的，竟然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看我回到家里不打断了你的腿……”
　　这时我二哥跑上来跟金善玉说：“善玉哥，你就放了小蝶吧。”金善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二哥说：“你就是个混蛋，你也是村里有钱有脸的人，想要女人娶一个就是了，干嘛拐走我的女人！”我二哥说：“善玉哥，你甭这么说，我不是要拐走她，我是看她可怜，才想把她送走的。”金善玉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你他娘的骗鬼呢，回去咱们再算账。”我二哥说：“你要找我算账，怎么算都行，我只求你现在把小蝶放了吧！她的心又不在你身上，你就让她走吧……”金善原踹了我哥一脚，说：“你赶快给我滚蛋啊，你要再这么纠缠，就别怪我兄弟俩对你下狠手了。”
　　我二哥还不肯走，又凑上去说：“你们看这样行不，你买她的时候花了五千块，我给你一万块你把她给放了。”金善玉彻底恼怒了，从腰里掏出一把匕首，对金善原说：“二哥，你看住这婊子，今天我非捅了他不可。”金善原拦住了他，回头对我二哥说：“你可不要逼着善玉杀人啊。”我哥说：“金善玉，你这样会把这个女人给逼死的。”两人没再理会我哥，骑上摩托车把小蝶给带走了。
　　回到家中，金善玉果真把小蝶的左腿给打断了，小蝶再也跑不成了。二哥回来后，我就问我二哥，说：“你跟那小蝶又不熟，咋就想着帮她逃跑呢？”二哥感叹着说：“哥是可怜她呀。有一天，我在她家门前路过，她突然就把我喊住了，当时四周无人，她就走上前跟我说，她认得我，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说你咋你知道我名字的，她笑着说你是村里的能人，我早就听说了。我问她有啥事。我这一问，她脸上的笑一下就消失了，一双眼睛就泪汪汪地盯着我说，你能救救我吗？我在这儿实在忍受不了了，求你帮我逃走了吧。她虽然可怜但我也没答应她，我说我怎么能帮你呢，我帮了你金善玉一家还不恨死我了。我拒绝了她的哀求，她就哭了说，你要帮不了我，过不了年底，我就得死了，他们不打死我，我也得自个寻死呀。她当时一说要死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是真不希望这个女人就这么给折磨死了。后来我就应了她，跟她约好了时间就带她逃走了，怎么也没想到那天火车会晚点，让金善玉给追赶上了，哎……这下我可是把小蝶给害了啊……”
　　那天，金家的人还没来我家里闹事，我爹就带着礼品到金信义家里替我二哥谢罪去了。我爹登门谢了罪，金家对我二哥的怨恨也就消了。虽说金家不再追究此事了，但是村里人还是说三道四的。有人说我二哥喜欢上了程小蝶，有人说两人已经好上了；甚至还有些女人说我二哥曾在夜里到金善玉的家里偷过他的女人。总之，人言可畏，什么难听的话都传出来了。我二哥在村里的名声也就臭了，走在街上，背后都是对他指指点点的人。
　　过了十几天，我二哥实在忍受不住了，就跟我爹说他要走呀。我爹问：“你要去哪儿？”二哥说：“天下之大，去哪儿都行，就是不想留在村子里了。”我爹不同意，说：“你走了，电影院咋办？”二哥说：“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看电影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后也挣不了大钱了。小三要想接的话就接着干吧，小三要是不想接，那我就把他转给别人。”我当时是想接的，但我爹不让，他是怕我二哥走才不让我接的，结果我二哥不几天就把影院盘给镇上之前的那个放映员了。
　　我爹最终没能留住二哥，在盘了影院两天之后，他就提着行装离开了家乡。他是天不亮悄悄走的，走的时候谁也没说。第二日早上，我看到了桌子上二哥留下的信，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小三，二哥走了，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你代二哥照顾好爹娘……
　　我娘听了我哥留下的信就伤心哭了起来。我爹说：“你哭个啥，他又不是头一次离家出走。”我娘说：“你知道啥呀，二小打小不是那安分的人，谁知道他这一走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呀……再说，他把钱都留下了，到了外面可怎么过呀……”二哥走时身上确实没带多少钱，他走之前已经把手里所有的钱都留在家里了，一部分给了我的爹娘，一部分给了我的姐姐。
　　我二哥走后三个月，小蝶死了。小蝶刚下床走路不几天，就投井自杀了。她是在一个下雪天投的井，那天雪下得特别大，街上就没有行人，金善玉上午到金善原家里打牌去了，金信义在家里刮玉米，中间上了个茅房，小蝶就不见了。金信义以为她又逃跑了，就急匆匆地跑到外面去找，找来找去却不见人；后来就跑到金善原的家里去喊儿子，金家又是出动了几十人，但到底没有找到。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蝶出了门就走到不远处的水井边跳进去了。
　　金家的人找了大半天没有找到，临近傍晚的时候几十口人聚在金善玉的家里，一个个议论着说，她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女人，能跑到哪里去呢？正当他们胡乱猜想的时候，外面有人喊叫说：“井里死人了，井里淹死人了……”金家的人纷纷跑出去看，只见田治宏立在水井旁说：“你们快来看看，水井里漂着个死人呀！”金家人一下子傻了，立在水井边朝下一看，里面果然黑乎乎的一团。金善原说：“快去拿东西捞出来呀！”金善玉转身就往家里跑，百十米的雪路一连摔倒了三次。当金家的人把死人从水井里打捞出来一看，果然是小蝶。金善玉拍打着小蝶的脸，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小蝶，小蝶……”金善原说：“甭叫了，小蝶已经死了。”金善玉跪在地上抱着小蝶嚎啕大哭。
　　小蝶投的那口水井是全村人都吃水的老井，那口井据说有二百多年了，听说是在清朝乾隆年间，孟家人专门找人打的。这井里的水比其它井里的水都要甘甜，所以二百多年来，青龙岗的人家都吃这井里的水。但小蝶投井死后，村子里就再没人吃这井里的水了，都怕这井里的水不干净，吃了会被小蝶的鬼魂缠上了。莫说吃这井里的水了，就是到了夜里，村里胆小的人都不敢从井旁路过。
　　小蝶死了不几天，村里就开始谣传夜间井里闹鬼的事，这话最先是从金善原老婆嘴里传出来的。她说一天晚上，金善原到金善玉家里来喝酒，她在家里等到半夜不见他回来，就到金善玉家里喊他回去，走到水井旁时，就见那水井里“咕嘟咕嘟”的响，那响声就像牛喝水时发出的声音。她当时往水井一看，就看到一团团的白雾从水井里升了起来，那白雾在水井上方一直往上飘，飘到了一人多高，半空里就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那模样看起来就是程小蝶。她这么一说，村里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了，过了几天，又有人说晚上在井水旁看到了程小蝶，这事越说越吓人，晚上那条街上就几乎没人敢走了。
　　如果说只听几个女人嘴说倒也不太可信，但是金善玉的儿子一死，村子里大多数人可就信以为真了。金善玉的儿子金举庆是在腊月初八那天在水井里淹死的，那一天正是程小蝶死后的三七。金善玉的儿子一死，全村人都议论开了，都说是程小蝶朝金家索命来了，今天索了孩子的命，改日还要索取金善玉和他老爹的命呢。人们似乎都在等待着金善玉或者他爹的死，最后他们爷俩倒没怎么着，我的嫂子却疯掉了。
　　我买来的嫂子胆子小，程小蝶一年多跑了三次，每跑一次回来挨了毒打，我大哥就回家跟我嫂子说：“你听说了吧，金善玉买来的女人逃跑被抓回来了，人都快打残了。我跟你说啊，你可甭跟着她学，哪天你要敢跑，让我抓回来也要打你个半死。”我哥每次跟她一说，她就吓得浑身哆嗦，而后战战兢兢地说：“我不跑，我不会跑的……”谁都没有想到，我这嫂子竟在一天夜里疯掉了。
　　那天睡到深夜，我突然听到她在屋子里大叫一声：“还我命来……”那叫声大得吓人，把我爹娘和我都给惊醒了。我们推开门一看，只见我嫂子披散着头发，双手掐住了我大哥的脖子，我大哥一张脸都黑紫了。我赶忙冲上去拉我嫂子，可怎么拉也拉不开，我就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又冰又硬，我一个人掰不开；我爹也上来了，我俩用尽全力才算掰开了。但刚掰开，她那双僵硬的手就朝我的脖子掐过来了，一双眼睛射着凶狠的光，嘴里喊着，“你们为什么要逼死我，为什么要逼死我……”我躲过了她的手，和我爹一起把她摁倒在床上了，我们把她摁在床上她嘴里还喊着：“要死咱们一块死……”我娘吓得浑身哆嗦，说：“我的天呀，这是咋了嘛？”我爹说：“一准是让金善玉的女人附身了。你快去到西屋里拿根绳子把她绑起来。”还没等我娘把绳子拿来，我嫂子就昏过去了。
　　那天夜里，我们一家人都没睡，都怕我嫂子醒来了又要害人。我爹跟我娘说：“明天一早，你就到赵庄把赵四的老婆请过来吧，咱们得请她把金善玉女人的鬼魂赶走呀！”第二天一早，我娘就去请赵四的老婆了，把她请来时，我嫂子还没醒呢。她到了家先在床前烧了香，点了纸钱，而后手里拿跟桃木剑，跳了一阵大神，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驱赶鬼魂的话。她跳了一阵之后，我嫂子还是没醒，她收了桃木剑说：“好了，她身上的鬼魂已经被赶走了。”我娘给了他一百块钱送她走了。
　　到了上午，我嫂子一醒来就认不得人了，一会“嘿嘿嘿”，一会“呵呵呵”，不停地傻笑。下午我娘又去找赵四的老婆，她又来了家里，跳了一身的汗，我嫂子还是没能好。接下来的几天，我哥又带她去镇上的卫生院、县城的人民医院，也都没能治好她，从此我那嫂子就成个疯子了，除了吃喝，睡觉，就啥也不知了。
　　我嫂子疯了之后，村里人都说小蝶生前受尽了金善玉的折磨，死了之后就变成了恶鬼，今后全村人都甭想安宁了。白天说这样的话还不可怕，到了晚上就不敢再提程小蝶的名字了。那段日子里，一到夜里，人们都担惊受怕的，唯恐被程小蝶的鬼魂附了身。为了安稳人心，金善水带人把那口老水井给填了，填土之前，先往水井里丢了两个大石磙，等把水井填平之后，金善水对村民们讲：“这一下，大家可以放心了，程小蝶被两个石磙压在井底里，永世不得翻身了。”水井填了之后，村子里就再没人说过见鬼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