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幸免于难（四）

　　车上一位五十多岁，胖脸短脖，管家模样的人警觉地了望四周，紧张道：“东家！也不看看是啥地方！”那东家道：“这儿躺着个人，问问情况再说。”崔管家道：“是非之地，还是赶紧走吧。”那东家不听，从车上取下熟牛肉，唤道：“摆……摆……”众狗听到叫唤，摇尾奔上前来，争吃牛肉。只有那黑狗依然不为所动，依然盯着沈立宝！那东家长鞭轻挥鞭梢打了个飞卷，“砰”地一下，打在黑狗身上，卷掉一撮黑毛。黑狗痛极，狂吠一声，夹尾远远逃窜，消失在晨曦烟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那东家扶起沈立宝，问道：“你这是咋啦？到底出啥事了？”沈立宝有气无力道：“救命啊！”那东家见他焦头烂额，鲜身淋漓，眉毛胡须头发全无，脑袋活像煮熟的鸭蛋，狼狈不堪，更是惊疑，问道：“这山原先不是一座煤矿吗？”沈立宝拚命喘息，央求道：“快把我弄上马车，带离这个地方！我慢慢给你们细说。”那东家问道：“你要上哪儿去呢？”沈立宝急促道：“上哪儿去都中。”见他如此急切，崔管家道：“还是少管闲事好。”那东家道：“救救他吧。”崔管家责备道：“您就是心眼忒好。”那东家道：“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崔管家道：“就怕好心得不到好报啊！”那东家没理会他！叫人把沈立宝抬上马车。
　　沈立宝脸露感激，有气无力道：“谢老爷救命之恩。”崔管家道：“东家！这人来历不明，‘冻僵的蛇不值得可怜’！”那东家不以为然道：“你小心得忒过铆（头）了吧？”崔管家嫌憎地瞪了沈立宝一眼，嘟囔道：“恐怕是个殃蛋！”那东家没理他！蹿上大车，把鞭子递给伙计，吩咐道：“走吧。”那伙计抡圆长鞭，叫了声：“驾！”马蹄声顿时响彻山涧。道路崎岖，正是下坡，几次险些翻车，那东家道：“别侃（翻）了车，天黑前到密山县就管。”伙计勒紧缰绳，大车鱼贯而过，迤逦而行。
　　沈立宝脱离苦海，如释重负。马车一路颠簸，疼得他直咧嘴。那东家关切道：“伤得重不重啊？”沈立宝柿子脸扭曲变形，咬牙切齿道：“八成是腿断了！”那东家道：“到密山县城找个药铺，接上断骨，买几付金疮膏药贴上。”沈立宝感激道：“谢谢老爷了。”那东家谦逊道：“出门都不易，不用谢。”沈立宝见那东家注视着他，问道：“还没问恩人！您姓啥叫啥？家是哪儿的呢？”那东家道：“我叫祁弘度！河南省开封人！”沈立宝道：“咱俩算是老乡！”祁弘度问道：“你是哪里人呀？”沈立宝道：“家住山东省成武县，俺达达叫柯荣祥！我叫柯立宝！”
　　原来，沈立宝打定主意，返回关内后，不再回鲁南县沈塘那个穷家了。心中盘算：柯荣祥最多能活几年，柯家那份家业！将来就是他的。索性把籍贯改成山东成武，名字也改成“柯立宝！”显示他是柯荣祥嫡出正统，不是冒牌货。
　　祁弘度道：“是离得不远。”沈立宝问道：“千里遥远，您上关外来治啥呢？”祁弘度道：“购买皮革。”沈立宝见马车上果然堆满没硝制的牛皮、羊皮，情知是真。祁弘度问道：“你是咋回事？”沈立宝母猪眼里挤出几滴眼泪：“一言难尽：年实（去年）春天，俺和您一样，驾几辆大车上关外做生意，谁知碰上强盗，不但抢光了货物，还把我卖到煤矿上挖煤。那地方是个煤矿。”祁弘度道：“煤矿好像塌陷了。”沈立宝道：“共产党把煤矿炸了。”祁弘度道：“我早就听说雷庆隆挖煤供给日本人！共产党专跟日本鬼子作对，自然要炸他的煤矿了。”沈立宝问道：“你也认识那个老板？”祁弘度道：“都是关内人！听说过。”沈立宝道：“错为（幸亏）我跑得快，要不，命都没了。”祁弘度安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管家乜斜着沈立宝，禁不住“嗤”地笑出声来，调侃道：“你是柯荣祥的儿子？”沈立宝心中一“突”，头上冒出涔涔冷汗，惴惴道：“是……是呀！”到底作贼心虚，声音微微颤抖，垂下头不敢看他！崔管家怪笑起来，笑得他心里直发毛。须臾，崔管家道：“柯荣祥的儿子应是‘卓’字辈！你该叫‘柯卓宝’才对，咋叫‘柯立宝’呢？”沈立宝尴尬极了：“俺……俺达达没按辈分给我起名，也知不道他老人家是咋想的。”崔管家神秘一笑，没有吱声。
　　马车来到密山县城。进了城，在一家诊所门前停下。祁弘度叫人把沈立宝扶下来，进诊所求医。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慌忙上前招呼。众人把沈立宝扶到凳子上坐下，绾起裤腿。大夫一看腿伤，暗吃一惊，赶紧把他们拉进里屋，放下门帘，问道：“是咋受的伤呀？”沈立宝见他如此，支吾道：“从山上滑下来摔的。”那大夫道：“腿上有个血洞，前小后大，明明是枪伤。”沈立宝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颤栗。祁弘度道：“是从日本人开采的煤矿上逃出来的，逃跑时挨了一枪。”那大夫微微点头：“这还不打檑（差不多）。”崔生存问道：“您也是关内人？”大夫道：“家是河南商丘的。”祁弘度问道：“贵姓啊？”大夫道：“姓鄂！”祁弘度道：“这姓有点稀。”鄂大夫道：“是不多。”祁弘度问道：“咋也闯了东北？”鄂大夫道：“老家淹了，活不下去，便来到了这儿。”祁弘度道：“俺这伙计伤势咋样啊？”鄂大夫道：“没伤到骨头。”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道：“日本人昨天进山扫荡，被炸死好几个。拿药自己敷治，城里搜查正严，你们赶紧走吧。天寒地冻，算你运气好，要是热天，伤口发炎溃疡，可就麻烦了。”大家赶紧把沈立宝架上大车，出城直奔西南，白天赶路，夜晚住宿，三天后的傍晚，来到了黑龙江省东南重镇牡丹江！也是伪满州国牡丹江省的省会。
　　祁弘度道：“城内忒复杂，还是住城外吧。”找家客店住下了。奔波了一天，祁弘度已是疲惫，吃过晚饭，用热水烫过脚，便准备上床歇息。
　　就在这时，崔管家突然推门进来：“东家！那个柯立宝咋办呢？”祁弘度道：“救人救到底！捎着他吧。”崔管家道：“牡丹江不比密山县！这人又是枪伤，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了，受他的连累呀！”祁弘度道：“柯家是有名的商户，咱是生意人家，多个朋友，不多条路嘛！”崔管家道：“东家经得事忒少，知不道人生险恶，这个人不是柯荣祥的儿子！”
　　祁弘度吃惊道：“他不是柯荣祥的儿子？”崔管家道：“早年我跟老爷去过成武县，见过柯荣祥！这人长得不像他！再说，谁知不道柯荣祥只生三个闺女！没有儿子！这时候咋突然蹦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来？除非是他逛窑子播撒下的杂种！”祁弘度喃喃道：“看来这人说了瞎话！”崔管家道：“您不想想，矿山炸成那样，独独他跑出来，肯定是个祸害呀！你说得有道理，咱不能把他扔在大山里头。这会已到牡丹江了，咱也尽到心了。”祁弘度早已惊出一身冷汗，懊悔道：“差点上当。赶明清起来，能装上车吗？”崔生存道：“都联系好了。”祁弘度道：“走时留下些钱。”崔管家道：“东家对他忒仁义了。”祁弘度迟疑道：“我诚心待人，他总不能恩将仇报吧？”崔管家道：“东家精明能干，就是心眼忒好了。”转身出去了。
　　崔生存走后，祁弘度和衣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四更，方才迷糊一阵。矇眬中就听崔管家轻声叫道：“东家！该动身了。”祁弘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搓搓脸，开门问道：“那人还没醒吧？”崔管家道：“睡得正死呢！”祁弘度来到沈立宝客房，掏出一些钱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出门。伙计已把马车套上，众人驱马急行十数里，来到了牡丹江火车货站。因是熟客，没费多少周折，便装上货物。火车一路翻山越岭，往关内进发。
　　沈立宝一觉醒来，见祁弘度等人不知去向，顿时慌了神。又因身体有伤，稍动便疼痛难忍，所以非常沮丧。在旅店中吃住数日，留下的钱也已花光，只好流落街头。此时正值隆冬，天气奇冷，动辄零下二十多度，每日都有几个因饥冻而亡的流浪者！拖着伤腿，勉强捱过数日。这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雪。饥寒交迫，沈立宝再也抵挡不住严寒的侵袭，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只感手脚麻木，渐渐失去知觉。正当他意识消失时，突听有人叫道：“这儿又冻死一个。”接着有人试他的鼻息，惊喜道：“还有口气儿！说不定能救活呢！”把他背起就走，沈立宝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