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牡丹江畔（一）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睡在炕上，身上盖着棉被，暖融融的。一个少年坐在旁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少年圆脸粗眉，十五、六岁，一脸憨厚。见他苏醒，那少年高兴道：“你可醒过来了。”沈立宝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呀？”那少年道：“军马场！”沈立宝问道：“你是谁呀？”那少年道：“我叫系曰！”沈立宝问道：“是你救了我吗？”系曰腼腆道：“是俺冯剑哥救的。他上街买东西，见你睡在街上，被雪盖住，快要冻死了，便背了回来。”沈立宝道：“冯剑是治啥的？”系曰道：“也和我在一坨（块）喂马！他说认得你的。”沈立宝恍如隔世，喃喃道：“认得我？”就在这时，只听外屋有人问道：“系曰！你自己瞎嘟囔啥呢？”系曰道：“沈立宝醒过来了。”那人道：“是吗？”说着走了进来，果然是冯剑！沈立宝大奇道：“冯少爷！你咋在这儿呢？”冯剑道：“先说你是咋回事吧。”沈立宝道：“那天我从成武回来，叫凌路南抓住了，先在砖瓦厂干了几个月活，又送到了东北。”冯剑道：“我比你还早来几个月呢！”沈立宝问道：“你也是被拐过来的？”冯剑道：“是啊！那天我从古墓里逃出来……”沈立宝吃惊道：“古墓？”冯剑笑道：“你当时不是也在那个古墓里嘛！”沈立宝感到不可思议，惊奇道：“那你说说，古墓里都是谁呀？”冯剑道：“还有花妮！后来周世昕也叫你俩拽进去了，和你打架的就是我呀！”沈立宝唏嘘道：“你就是那个肉票？”冯剑道：“是啊！”沈立宝惊诧道：“他们咋会绑了你呢？”冯剑不愿多说，含糊道：“可……可能把我当成财主了。我走之后，你们是咋解决的呢？”沈立宝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感慨道：“冯少爷！没想到咱俩来到了东北。”冯剑道：“以后别再喊我‘冯少爷’了。”沈立宝奇怪道：“哪为啥呢？”冯剑道：“俺家也是种地的，我从小吃红芋面长大，可不是啥少爷！再说，你见过几个少爷喂马的？”沈立宝忍不住笑了。
　　冯剑从古墓脱险后，生怕被花妮等人认出来，便趁大伙不注意，悄无声息地钻入玉米地，辩明方向，往济宁而去。不料刚行十余里，便见酒铺方向火光冲天，正惊异，被一伙人团团围住。原来酒铺伙计领着一帮人前去酒铺救火，途中恰遇冯剑！被抓了个正着。凌路南得知冯剑身份，却没杀他！而是把他连同十几个苦工一起，送到黑龙江密山县！交给在此经营煤矿的表弟雷庆隆！冯剑等人被押上火车！数日后的一个午夜到达目的地。冯剑知道此行凶险，路上便与难友们密谋，伺机逃跑，只是没有机会。下了火车，趁看守松懈，大伙沿着铁道奔回原路，撒腿就跑。一路上翻山越岭，五百多里山路，竟然跑了三天三夜，水米没进。逃跑时九人！到达牡丹江时仅剩五人！又饿又累，极度疲惫。冯剑见军马场里招人！便留下来喂马！另外四人回家心切，跑进火车站里，被日军当流民拿住。
　　原来，日本人正在虎林县修筑虎头要塞，急需劳工，所以到处抓人！三人的命运就此改变，结局可想而知。据史料记载，修筑虎头要塞的中国劳工多达十万人！饿死、累死无数。1939年要塞完工，日军把幸存的中国劳工集中在山窝里，说是庆祝，却在四周架起机枪，全部屠杀了。还有的打毒针，有的捆绑起来，活活扔进江里。东三省的近代史与整个近代中国史一样，有着百年的屈辱，不堪回首。作为中国人！一定要叫子孙后代牢记，近代中国就是因为过于贫弱，才被外国任意欺负。怏怏大国，竟被东洋倭寇小国侵犯，怎不叫人痛心疾首。
　　1877年日本第一家马匹养殖机构三田育种场成立。明治维新后，日本引进各种西方优良马种，加以繁殖，供军队使用。牡丹江这处军马场，便是日本侵占东北后建立的。军马场位于牡丹江畔，有大片绿茵茵的草场，养有数百匹优质战马！驻有一小队日军看守，队长是竹下中尉！喂马的则是中国劳工，管理相对宽松。在军马场里，冯剑认识一个老乡！是江苏省丰县人！叫系曰！据系曰说，他和哥哥、弟弟随父亲外出逃荒，在徐州火车站找活干时被人贩子以干一天给两块钱为诱饵，骗至一处关押起来。几天后，他和哥哥与十几位同样被骗的苦工们一起被押上火车，经过几天颠簸，来到了牡丹江。
　　沈立宝向系曰问道：“你哥哥呢？”系曰迷惘道：“我也知不道。”沈立宝道：“肯定跑了。”系曰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咽道：“在济南火车站，我说：‘哥哥！咱俩跑吧’！哥哥说：‘人家都闯关外，回家也是挨饿，上关外看看，说不定能混好呢’！谁知到了这儿，他扔下我自己跑了。”冯剑道：“系曰！别难过了，你哥哥才十九岁，也是个半大孩子，自己能逃掉，就不错了。”
　　因沈立宝是枪伤，冯剑担心日本人发现，叫他卧炕静养。沈立宝知道利害，冯剑购回伤药治疗。数月后腿伤渐渐好了，天气也热了起来。冯剑帮他在军马场谋了个同样喂马的差事，总算安顿下来。
　　每日铡草、喂马！虽说劳累，沈立宝为了生计，却不敢不干，烦闷时便到养马场四周转悠。离养马场半里，有条小路直通牡丹江城区，平时行人很多。道旁有两间小屋，经营着一家饭店，店主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长得人高马大，粗眉大眼，有着东北人特有的豪爽，虽是个女人！煎、炸、烹、炒却样样拿得出手，为人又大方，所以生意挺好。沈立宝问道：“冯剑！你认得这开饭店的女人吗？”冯剑道：“我和系曰常在她哪儿喝酒，都喊她靳大姐！”
　　这天，沈立宝信步走进饭店，因不到吃饭时间，店中无人！仅老板娘自己坐着发呆。见他进来，靳大姐招呼道：“大哥！快请屋里坐。”沈立宝进屋坐下了。靳大姐问道：“想吃点什么呀？”沈立宝摇头道：“我不吃饭。”靳大姐乖巧道：“那我给你倒壶茶吧。”手脚麻利，倒上茶来。沈立宝左顾右盼，问道：“就你一个人呀？”靳大姐爽朗道：“就我一个。”沈立宝又问道：“你男人呢？”靳大姐道：“去年得病死了。”沈立宝吃了一惊，尴尬道：“我不该问。”靳大姐道：“没什么，本来就死了嘛！”沈立宝见她心无芥蒂，又问道：“有几个孩子？”靳大姐道：“没孩子！”沈立宝逗趣道：“连孩子都没有，就没想到再找一个？”靳大姐道：“碰到合适的，就嫁。”沈立宝怦然心动。靳大姐问道：“大哥就在附近吗？”沈立宝道：“哦！在军马场里喂马！”靳大姐道：“离得很近，常过来玩。”沈立宝忙道：“好的。”
　　从此之后，沈立宝只要有空闲，便去饭店里帮忙，好不勤快。靳大姐挺高兴，天长日久，渐生情愫。有次店里仅他们两人，靳大姐问道：“立宝哥！你家是哪儿的？”沈立宝道：“江苏省鲁南县。”靳大姐又问道：“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沈立宝道：“父母都不在了，也无兄弟姐妹！”靳大姐疑惑道：“没媳妇吗？”沈立宝脸不红、心不跳，认真道：“家里忒穷，没娶上媳妇！”靳大姐毕竟不信，打听准了，冯剑、系曰是他的老乡。于是找到冯剑！问道：“沈立宝家有媳妇、孩子吗？”冯剑道：“不但有媳妇，连儿子也有十八、九了。”靳大姐顿时大怒，等沈立宝来到饭店，当面质问。沈立宝悻悻道：“姓冯的心眼坏，他坤（相）中你了，怪你喜欢我！所以才这么说的。”嫌冯剑多嘴多舌，心里怨恨。靳大姐为情所迷，也恼怒起冯剑来：“还没个猫大，也敢想我的好事！”从此见了冯剑！直翻白眼，弄得冯剑莫明其妙。沈立宝想当靳大姐的女婿！但冯剑知道底细，又口无遮拦，迟早会露出马脚。于是沈立宝天天算计，如何叫冯剑赶紧离开养马场！解决后顾之忧。
　　这天吃过晚饭，沈立宝感到烦闷，想出去散心。此时已是黄昏，冯剑提醒道：“别瞎逛了，天都黑了。”沈立宝嘟囔道：“又不走远，一会就回来了。”出门翻过山岗，迎面过来数人！直盯着他看。沈立宝诧异，忍不住也朝他们了望。只听那几人道：“老鬼子怎么在这儿呢？”有人道：“你不会认错吧？不是调防关内了嘛！”那人道：“走路像个老娘们，一看就是他！不会错的。”话音刚落，几人追了上来。沈立宝见势不妙，撒腿就往回跑。他这一跑，那些人更是确信不疑，于是奋力直追。沈立宝跑出不远，被众人赶上，劈腚一脚，踢翻在地，死死摁住，接着脖子上套上细麻绳，两下用力。沈立宝顿时面色青紫，二目突出，眼看就要命丧黄泉。就在这时，就听有人突然喝道：“住手！”原来冯剑不放心，追出门来，见沈立宝没去饭店，正寻找，突听到远处吆喝，急忙赶来。那几人一愣，起身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冯剑厉声道：“快放开我那个老乡！”那几人更是奇怪，惊诧道：“他是你的老乡？”冯剑语无伦次道：“俺们都是山东单县的。”那几人赶紧放开沈立宝！冯剑上前扶起他来，又揉又捏，半天方才缓过气来，挣扎着叫道：“我的娘也，可憋死我了。”那几人一听满嘴山东味，对视一眼，转身飞速离去。冯剑震惊道：“沈立宝！他们特为啥抓你呢？”沈立宝惊魂甫定，喘着粗气道：“我也弄不清楚。”冯剑搀扶他回到军马场。接连几天，沈立宝连门都不敢出，可急坏了靳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