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心(6)
作品名称:生活的土地 作者:韩治欢 发布时间:2018-05-10 14:28:56 字数:6064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炎热,从芒种到立秋不曾下过一场大雨。两个多月,除了几个阴雨天,大多是天空无云,烈日似火,从早到晚人们都在感受着大地的沉闷。
在那段难熬的夏日里,人们往往一大早就被热醒了,睁开眼来,身上已出了一身的汗。刚刚升起的太阳像个火球挂在东天,阳光好似漫天的火箭齐向大地射来,看了不禁令人生畏。早晨的知了,在树枝上叫个不停,那种刺耳的呐喊听得人烦躁不安。上午走在路上,迎面吹来一阵阵的热浪,烫得脸疼,多数人不敢出门,动一动就出了满身的汗。鸭子都跳到河里去了,猪羊躺在圈里不动了;牛马热得不时地嘶叫几声,狗儿都卧在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息。
中午时分,一轮烈日霸占了天空,天上无鸟、无云也无风,漫天的白光笼罩了整个大地,天空里布满了干渴而贪婪的嘴巴,似乎要把世间所有的水分都吸干吸净。地里的庄稼蔫下去了,玉米、大豆、棉花、高粱奄奄一息了,榆树、柳树、槐树、桐树也都垂下了头,水面上能看到丝丝的水汽往上蒸去;远处的柏油路上看到了一片片的水面,可走近了一瞧,没看到一滴水,只看到空气在滚烫的地面上瑟瑟发抖。
整个下午,大人们都躺在堂屋的凉席上,吹着风扇或摇着扇子,一家人谁也不多说话;孩子们不停地哭闹着,母亲干脆端了盆凉水把孩子放在里面玩耍,大孩子在家里呆不住,成群结伴地跳到龙水河里不肯出来。
人们都在期待着太阳早点落山。夜晚一来,村庄里才打破了一天的沉闷,男人、女人一个个都跳进河里去了,男人们游到了河水深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开着玩笑,孩子们在河边不停地打闹,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刻。但从河里出来,过不了多久,身上又觉得热了,晚风仍旧是闷热的,夜晚也是难熬的,躺在哪里都会出汗;蚊子还不停地在耳边“嗡嗡”地飞,人们轮着巴掌在身上打得“噼噼啪啪”的响,最后还是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疙瘩。
夜晚街上常坐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有,男人说着庄稼的旱情,女人们骂着这鬼天气不让人活了。这样无奈而憎恨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说到夜已深了,这才提着凳子、摇着扇子、打着哈欠,嘴里嘟嘟囔囔地回家睡了。
那年夏天,青龙岗附近的砖窑厂、木板厂都歇业了两个多月,人们最忙的就是给庄稼浇水了。因为久旱不雨,所以隔上十来天就得浇一次水,那些懒散的庄稼汉因浇水不及时,庄稼多半都给旱死了。
相较往年,这又是一个相对清闲的夏天,大部分人除了早晨或临近傍晚到地里做点农活,大多时间都闲在家中。相比村民的清闲,镇上的民警和计划生育专员却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县里给各个乡镇制定了全年的超生款征收任务,完不成的,乡镇的大小干部都要逐级挨批。在这种鞭子的抽打下,民警和计生人员们只得顶着烈日,耐着高温,到各个村子里征收超生款,抓捕超生户。
他们遭了罪,受了煎熬,个个都是满肚子的怨气,心里的怨气不敢跟领导发作,下到村子里工作时,这种怨气就自然变成了愤怒。当逮到那些超生户时,他们压制已久的愤怒可就一下子爆发了。
这些愤怒的人一来,人们就望而生畏了;尤其是那些超生户,一听了消息就赶紧逃了。其实逃了也没用,他们照样闯进家里,跟家里父母老人要超生款。若是给了,他们拿了钱转身就走;若是不给那就麻烦了,先是一阵吓唬,吓不住的,他们也不再多费口舌了,牵牛的牵牛,拉羊的拉羊,捆猪的捆猪,装粮食的装粮食。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用机动三轮车装了,嘟嘟嘟地拉到镇政府了。拉走了东西,民警或计生人员就说:“三天之内到镇政府去交钱,交了钱东西一样不少地拉回来;若三天还交不上,拉走的东西就甭想再要了。”一群人走后,老人们就坐在地上哭喊起来了。哭了也没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么!
这还是家里有些家当的,遇到没有家当的或已经把家当转移走的,屋子里没有粮食,院子里没有牲畜,他们就更加恼火了。屋里屋外找了一遍,找不到值钱的东西,他们就站在院子里骂:“日子都过成这个熊样子了,还他娘的超生呢,是生猪崽还是生狗崽子呀!”骂了之后就喊,“上,上,把几个门板拆了,把屋里的木床搬了,把灶台上的铁锅给掀了,把堂屋上的瓦也给揭了;剩下个猪窝狗窝的,看看他们还要不要超生,生下一窝儿女来,看哪个狗日的遭罪!”带头的一喊,一群人就呼呼啦啦动起手来,几袋烟的工夫,一个完好的院落就残破不全了。
没有逃掉的就更惨了,几个民警上去就按倒在地上了,一个民警从腰里取下一副亮铮铮的手铐,往超生户主手上一铐,拉着就走了。已经结扎了的倒也没什么,男人被铐走了,家里人东借西凑,只要凑够了钱到镇上交了,就能把男人领回来;没有结扎的,把钱送去了人也领不回来,非要男人或女人一个结了扎才能放回来。所以村子里那些还没生下儿子的,就不敢在家住下去了,白天里躲过去了,半夜里就被民警堵到家里了。总之,只要住在村子里就是不安全的,所以只得带着老婆躲到外面去了。有躲到女人娘家的,有躲到其他亲戚家里的,他们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那段日子里,我姐一家整日过得担心受怕,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交超生款了,但是民警们从她门前走过却没进去,之后的几个月也没再来。后来我姐一问张翠兰才知,原来金善水已经替我姐家里交过了。否则,我治华哥肯定也被铐走了。
那一年,村子里逃走了十几户人家,一逃就是一两年,在外生下儿子的,家里有根了,续上了香火,也就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开始四处筹钱把超生款交给了张翠兰,那时交了钱也是高兴的。没有生下儿子的,多了一个闺女,还不肯回来,偷偷把闺女送回来就又逃走了。
在所有逃走的人中,只有金善林逃得最远,出逃的时间最长。他是逃到省城去了,听说他带着他的老婆去找金兰了。那年一走,七八年里,我们再没见他回过青龙岗。
金善林刚出走不久,他的弟弟金善玉就出事了。要说金善玉也是个可怜人,五六年前,他结婚成了家,成婚两年多,妻子生下个儿子,人就得了怪病,开始高烧不退;后来每天做噩梦,常在半夜里惊醒,最后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为了治愈妻子的怪病,那两年,金善玉借了一万多的外债,从县城到省城的医院都去瞧了,所诊治的医生都无法确诊为何病,也就相应地开了一些安神药。这样吃了一两年,病情越发严重了,最后在一个夏日的中午,呜呜地哭了一阵,惨叫一声毙了命。
妻子死后,金善玉一直情绪低落,话也越来越少。这一年他又出了事故,那天中午他去青龙岗上打鸟,也不知土枪出了什么问题,一扣扳机,枪管后端“嘭”地一声炸了,金善玉的脸部和胸部被炸成重伤。当时幸亏田治宏发现了他,及时喊人将他送到了卫生院,否则他就没命了。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右眼却瞎了。
他的祸事一起,村里人就议论起他家的院子来了,都说那个院子的风水不好。他是家里的老二,按说他应跟他爹金信义住在老院里的。但是他哥金善林结婚早,当时家里拮据,也就没有盖新房,就在老院里住下了。等到金善玉结婚时,老院子住不下了,就需要盖座新房子,金善林是兄长照顾弟弟,就说盖了新房子让善玉去住,他跟老婆孩子住老房子,这样,金善玉就在新院里住下了。那个院子在村子最后街,紧挨着青龙岗,院子后面是孟家的坟场,一到晚上,那里就特别阴森可怖。两件事发生之后,人们都说那是个凶宅,不能继续在那里住下去了,这话传到了金信义的耳里,金信义就相信了,儿子出院不久,他就让儿子搬到老院住了。
开始金善玉不肯去,金信义就说:“你倔个啥呢?你哥嫂出走了,家里就剩下俩闺女,你搬到这来,举庆在我身边我也放心;再说爹也岁数大了,这个家还需要你来照顾么。”他爹这么一说,他才带着儿子搬回来住了。
金善玉搬到老院子不久,一天院子里突然又多了一个外地姑娘,这事是张翠兰去他家里发现的。那天她是去询问金善林夫妻去处的,一进门就见那姑娘在屋子里哭,张翠兰问金善玉这姑娘是谁,金善玉说是他老婆;张翠兰又问姑娘是哪儿的,金善玉支支吾吾地说是从外地娶来的。张翠兰没打听出金善林的消息,却把这个消息传出来了。她那一张嘴说得那姑娘如何如何俊俏,把人直说得不肯相信。村民们为了验证张翠兰这话的真假,就一个个跑到金信义家里去看,结果一去瞧,果真被那姑娘的美貌给惊住了。
那天,我也跟着去看了,还真如张翠兰所说,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这姑娘大概也就十八九岁,个头不高,皮肤白白净净,看起来像水嫩的豆腐,一双眼睛水灵得很,就是眼里总是含着泪水。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俊俏的姑娘并不是金善玉从外地娶来的,而是他爹向金善水借了五千元从孟高峰手里买来的。这女人名叫程小蝶,是个四川姑娘,也是因为家里穷苦,出来打工挣钱的,却让人贩子坑骗了,人贩子把她卖给了孟高峰,孟高峰抬高了价,就又卖给了金善玉。把小蝶买来之后,金善玉怕她跑了,就天天把她关在家里,不肯让她出门。
半夜里,我们几个年轻人爬了墙头,到他屋外的窗户下偷听。金善玉就逼着小蝶干那事,小蝶不从,“叽里呱啦”地说着四川话,听起来好似在哀求他。金善玉说:“为了你,我爹花了五千块,我花了钱你就是我的女人,前几天我看你可怜没有逼你,你可好,一天天求着老子不要碰你。我跟你说,今天你求我也没用,我就是要上你。”他说完就把她压在身下了。我们听见小蝶在哭着反抗,“噼里啪啦”地打着金善玉的脸。金善玉骂了一句:“他娘的,老子就不信还收拾不住你了。”就听刺啦一声,应该是小蝶的衣服被撕破了,接着就听她叫了一声,床就“吱吱呀呀”地响动了,伴着木床的响动是小蝶呜呜的哭声。那晚,金善玉是在小蝶的哭声中把事做完了,听着听着,我们几个不忍心再听了,也就一个个叹着气离开了。
金善玉买了一个女人之后,村里另外几个光棍就去找孟高峰,问他能不能也给自己弄个俊俏的女人。孟高峰笑着说:“只要肯出钱,不出一个月就能弄过来。”很多人都以为他在吹牛,当张翠兰把四千元给了孟高峰,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给田治勇送来了一个女人。
田治勇是张翠兰的大儿子,人长得像他爹又矮又丑,活到三十出头了也没讨个老婆。他讨不到老婆,村里人不笑话他,倒笑话他娘张翠兰了。张翠兰走在大街上,那些曾被她逼着结了扎的女人,见大街上的人多就故意问他:“张主任,给你家治勇定下亲没呢?”张翠兰一听就不是好话,回了一句:“没呢,咋的?”问的人就说:“哎哟,我说张主任啊,谁不知道你这一张嘴铁齿铜牙啊,一开口黄痰就成金疙瘩了,咱村子里你给做的媒,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吧,那你咋就偏偏让你的儿子光着呢?”张翠兰一笑说:“他婶,要不把你家的闺女嫁过来给俺当媳妇?”那女人朝张翠兰“呸”了一声,张翠兰就笑着走了。她一走,几个女人就在背后论起她来了。一个个说:“她儿子打光棍活该,这都是她张翠兰造的孽。这些年,她抓计划生育,祸害了多少人家啊?刮掉多少孩子呀?她逼得人家要不成儿子,老天爷就让她断子绝孙呢!”
但张翠兰并没有断子绝孙,他大儿子没讨到老婆,可他二小子一早就成了婚,眼下已生养一男一女了。他二小子叫田治隆,前几年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张翠兰就找孟德武安排他到青龙岗的小学里当了民办教师。田治隆长得似张翠兰,不但个头高,面目也好,刚当了民办教师,临近村子就有几个姑娘喜欢上他了,一个个托了媒人来提亲,最终张翠兰替儿子应下了大王庄村支书家的女儿。为了让大儿子先成婚,张翠兰把他二小子的婚期一推再推,最后惹恼了大王庄的村支书,非要闹着退婚,她没办法了,只得先把田治隆的婚事给办了。
弟弟先结了婚,田治勇就一脸的不高兴,当着人说张翠兰偏心,半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张翠兰拿着笤帚追着他打,他边跑边喊:“你当了一辈子媒人,给人家说成了一对又一对,却让你儿子打光棍,你说你丢不丢人呀!”他在街上这么一喊,满街的人都笑起来了。街上的人一哄笑,张翠兰就不追了,丢下手里的笤帚,就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为了大儿子的婚事,张翠兰真是没少操了心,可跑断了腿,说破了嘴也没给儿子讨个老婆。就当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没想到孟高峰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给金善玉买来了一个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张翠兰就兴奋起来了,于是就东拼西凑借了四千块钱给了孟高峰,让他给儿子在外带个好女子。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天,孟高峰还真给他带来一个女人。不过那女人没有程小蝶好看,田治勇见了有些不满意,就去找孟高峰说:“你给我弄来的女人不中看!”孟高峰说:“咋不中看了?够对得起你的了。”田治勇说:“没有善玉的女人水灵么!”孟高峰说:“人家掏了五千,你掏了四千,四千能买五千的东西么?”田治勇哼了一声走了。他一走,孟高峰就跟人说:“你们瞧瞧他那熊样,能有个女人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呢。没有老子,他就打一辈子光棍吧!”几个人就呲着黄牙“嘿嘿”地笑。
田治勇买来女人一个月后,我爹也去找了孟高峰。孟高峰对我爹还是十分敬重的,因为我二哥在村子里也算是能人了,开了个影院,一年挣钱一两万,一年前也买了辆摩托车,家里的新房子也盖起来了。平时孟高峰对我二哥就很客气,两人还时不时约上几个朋友吃吃喝喝。所以一见我爹他就忙着倒茶,笑着说:“二伯,您来啥事?”我爹从腰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说:“麻烦你给儿子寻个婆娘。”孟高峰说:“品春哥还是品飞兄弟?”我爹说:“你品春哥。”孟高峰说:“我想也不是品飞兄弟,像他这样的能人,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一群群的好女子都等着嫁他呢!”我爹叹着气说:“都这么说,但这小子也不知哪根筋扭住了,就是不肯结婚,真是把人气死了。”孟高峰说:“二伯,我跟您说,依我看,我这品飞兄弟不是一般人。说实话,在咱们这儿,能配上他的还真不好找,他眼光高着呢,我看您也别心急,结婚生子是迟早的事。”我爹又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钱,说:“这是五千,你先收下,这事儿越快越好。”孟高峰说:“放心吧,二伯,我一准给品春哥找个好的。”
这孟高峰还真有本事,收了钱一个月左右,就把一个水灵的姑娘送到我家去了。那姑娘也跟小蝶差不多,十八九的年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皮肤也是白净得很,一双眼睛特别的大,就是哭得红肿了。送来的时候,她的双手是被捆绑着的,等把她拉到新房里,门还没关呢她就想跑,被我大哥一把拉住了。孟高峰说:“这女子性子烈,你们可要看好了,一不小心可能就跑了。”我大哥说:“好,这事你就放心吧。”我爹娘看了都很满意,特别是我娘,站在那姑娘跟前看得眼睛都直了。我爹拉她一下胳膊说:“估计这闺女还没吃饭呢,快去准备些饭菜来。”我娘说:“好,好,来了这儿,咱不能饿了闺女。”
我这买来的嫂子也是难过,娘做好了饭菜给他端来,她看也不看。我娘说:“闺女,你快吃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她一直半侧着身,一声不吭,虽没说话,两行泪却顺着脸流下了。我娘说:“闺女,俺也知道你来这里很不情愿,也知道你是在外受骗了,被人贩卖到这里的。可是闺女,这就是命啊,跟你说吧,来到这个家,你就别想再走了,想走你也走不成,今后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都得在这个屋檐下活一辈子。不过,你也放心,俺们一家人都会对你好的,俺会掏心窝子来对你,就跟对自个的亲闺女一样。你也看到了,咱家里的条件也不差,说实话,在村子里也算数得着了,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就认命了吧。”我娘这么一说,我这嫂子低下头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那天我和二哥睡在西屋里,半夜里我俩突然听到了那女子的叫喊,那喊叫响了几声就猛然停息了,过了一阵就传来了她断断续续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