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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5-11 17:10:06      字数:3414

  我精神世界的丰富,是母亲无从获知的。但是,精神世界的丰富又有何用呢?我一直弄不明白。而且我还听说,但凡抑郁症患者,都是精神世界丰富的载体,若非想得太多,想得太远,又怎么可能抑郁呢?无妄无念的人,才不会患精神上的疾病。还好,我不至于患上那种病,因为我懂得释怀。另外,我有一颗强者的心,那就是看到不如自己的,心情总会好些。
  切记,千万不能把这当作是自以为是的嚣张跋扈,而是应该把它当作是一种平衡,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范畴。只有这样餍足的心,才能够让自己活得潇洒,活得坦然,既不恐惧别人会对付自己,更加不会极端到自己对付自己。
  “想啥呢?半天不吭声。”母亲突然问道,从而打碎了我思想上的宛若天文学一般的浩繁与杂乱。
  “没,没什么。”我随口说了句,并点燃一根香烟。
  烟,在我心里似乎比饭还重要。我可以一天不吃饭,但我却不能一天不抽烟。至于为何瘾头如此之大,我也说不清楚,可能香烟之于我,就好比咖啡之于巴尔扎克吧,并非维系生存的必需品,而是维系精神,不致使其荒芜的必需品。
  “你想好了吗?是打算去北京干保安,还是打算去沈阳你袁舅那儿干装卸?”
  母亲没有盘问我在适才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她知道我根本不会回答她,有些想法,我宁愿深埋于心底烂掉,也不会跟别人讲,哪怕这个人是母亲。
  “抚顺就没有交五险一金的工作吗?”我是铁了心地想要找份工作干,因为我知道,自己再这么颓废下去,就彻底废了。
  “有,有的是,可我就怕你干不长。所以刚才不光你在想,我也在想,我认为你还是先去锻炼锻炼吧,把你这身肥膘减去些,然后咱们再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否则的话,刚上来干太累的活儿,你会受不了的。”母亲对我的关心,自然不必多说。
  “那好吧。”我弹了弹烟灰,复又说道:“要是想减肥的话,就跟袁舅干。保安那活儿我干过,也减肥,但不够明显,说白了,减得不快。”
  “老袁那儿环境太差了,连我都受不了。”母亲反复强调张士地区,以及袁舅那儿的居住环境问题。
  不光母亲受不了了,我听着也实在是受不了了,便笑着说:“还想让我锻炼,还要怕我遭罪,你可真是我亲妈。”
  “废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可你毕竟是我儿子,我不替你着想,我替谁着想啊。”
  “既然你替我着想,那就让我去锻炼锻炼呗,就张士,就袁舅那儿。”
  “这可是你说的?”
  “啊,我说的。”
  “可别反悔。”
  “英雄无悔!”
  “好,白天老袁忙,我晚上给老袁打电话。到时候,你小子可别打退堂鼓啊。”
  “你就放心吧,多大点儿事儿啊。我呢,这么跟你说,我先到袁舅那儿猫一冬,等我锻炼出来了,我再看看干什么活儿。”
  “你要是真能坚持一冬,还别说,一个月一万块的装卸你都能干了。到时候我就让你袁舅给你安排。”
  理想的展望,既是期盼,也是废话。没实现的,就别畅想了,太遥远,还是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吧,别总想着飞,结果刚飞没两米远呢,飞不动了,掉下来了,摔的粉身碎骨,那就太悲哀了。
  其实母亲有所不知,我之所以选择去袁舅那儿干,而不是去杨姨那儿干,除了装卸工的工资比较高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我之前干过保安,而且干得还挺不错呢,保安工作能够做大限度地发挥我的特长——白话,就是能说会道。可有一句说一句,保安工作属实没什么发展空间,况且长时间干,新鲜感也会逐渐消退,直到心生厌恶。新鲜感,这个词我非常喜欢,我选装卸工的原因之中就有它,而且占比还不小嘞。大胆的尝试我不敢说,但新鲜的尝试嘛,我乐于去做,这也是我对于生活的态度,与其一成不变,不如反复变换。
  就这样,我与母亲之间的谈话以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结束了。我们达成了共识,我不想再躲在家里啃食父母,母亲也欣喜我的变化,眼神中透露出的目光,显然把我当成了心智成熟的男人,再不是整天啼哭,思想脆弱的小孩子。母亲并不在乎我能挣多少钱,她只是看不惯我这一如既往的懒惰、颓废的丑态。
  我别过母亲,离开家,刚出门,在门洞里点了根烟,随即走在熟悉的路上,直奔公交车站。路上,望着四下并不干净,亦不整洁的社区环境,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许多,但我却不想抒发任何感慨,因我的心也同这周围的环境一般,凌乱、芜杂,尘土飞扬。
  我确定,我手里的香烟,我嘴里的烟气,并没有欺骗我的双眼,它们所见的,都是真实的,灰蒙蒙的,肮脏的。
  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却在离我家不远处供给居民们玩乐的健身广场当中的一大块空地上看到了孑然一身的父亲,但见他端坐于靠背小板凳上,伸长了双腿,一手拿着爱不释手的多功能老年手机,听着那上面的某个电台频道播放的熟悉的评书,一手则不住地拍打着大腿,像是在御寒,又像是在兴奋地打着节拍。板凳旁边的地面上放着水杯,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装的不是茶水,而是凉白开,父亲可不像我,有喝茶的习惯。
  “这大冷的天,你坐那儿干啥呢?”我缓步来到父亲面前,说了句废话,算是跟父亲打了声招呼吧。
  父亲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随即目光低垂,再不看我,继续聚精会神地听着熟悉的单田芳的评书,并继续兴奋地拍打着大腿。
  我见状,心知父亲也有一颗英雄心,英雄梦。但凡武侠小说,无论《七侠五义》,还是《白眉大侠》、《三才剑》,作为聆听者,除非不喜欢,否则势必会心生向往,向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像小说里的主角,武功高强、除暴安良、干出一番英雄事迹。小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每天听《白眉大侠》,弄得俨然把自己也当成大侠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什么大侠,全都是假的,虚幻的。当梦想与向往被现实无情打破的那一刻,我险些迷失自己,恨不得一死了之。
  不可否认,这种读物有毒,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中毒轻微,倒还可以,只是把它或它们当作是一种情怀,一种暂且规避世俗的放松的、排斥空虚与无聊的情怀。若是中毒深了,那可就不好办了,总把自己当成大侠,无论独处的时候,还是游历社会的时候,这大侠的自信非但不能让自己得到大侠应有的待遇,譬如别人的尊敬、钦服什么的,反而会让别人感到恶心、厌憎。久而久之,社会圈子便会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了独处和评书,还有那依旧不凡的大侠姿态。
  我瞅父亲,就瞅见了我上述说的那种大侠,存在于世界,又脱离于世界。我不想跟他多言,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是有,但并不深,倒不是他不爱我,我不爱他,仅就亲情方面的亲与爱,毕竟骨血相连,是不会灭,不会没的。但是呢,由于思想观念上的差异,竟使得我们父子俩除了小赌怡情方面的共识,其它的一切竟又是那么的陌生。
  我知道他恨我,且这份恨意里还夹杂着对我的气愤与无奈,另外还有些微对我瞧之不起的态度。主要也怪我,不曾沿着他的轨迹继续走下去,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平淡无奇地过日子。
  正因为我否定了他的人生,他那毫无追求,一成不变的人生,并兼否定了他的价值,工作之余的孑然,既无社交,也无各类陶冶情操的嗜好,除了小赌,就是评书,仿若剥离社会的孤独的载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而现在,他这无声的,含蓄的,高傲的态度,其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不如他。
  的确,不媚俗流到宁可躲在家中闲置的我,自然比不上父亲在工厂工作的旱涝保收。想想当初我在新钢辛苦工作的时候,父亲甚至还因为年纪轻轻的我挣的钱比在工厂干了大半辈子的他多处许多而大声痛骂社会和政策,讲国家的忘恩负义。“你个小屁孩子(指我这样的年轻人),才上不到一年班,就比为国家、为工厂卖命大半辈子的我(指他那样的中年人)挣得多,这什么世道啊,哎。”
  他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譬如他的墨守成规,他的不思进取,他的混班度日,他只会拿所谓的经验和年纪倚老卖老,这恰恰正是许许多多老一辈的特色。而这特色,貌似还没有什么改观。
  “且听下回分解”,今天的评书时间结束了。闻听此言,父亲赶忙打了个哈欠,兴奋过后的迷离,简直是人生的缩影。
  “你回家啊?”他喝了口水,这才对我说。
  我一直站在他面前,都快二十分钟了,父亲总算是跟我说句话了。
  “啊。”我淡淡地说。
  “不吃饭了?”
  “不了,减肥。”
  “哼,减肥,说得可真好听。啥也不干,净养膘了,喝水都胖,怎么减肥,扯淡。”
  我就知道,父亲一定会这么说,他对我的责备和气愤是从来不会掺假的,要多直接,就有多直接。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啊,过两天,我就出去干活了。”我抽根烟,说。
  “去哪儿干活?”
  “沈阳。”
  “沈阳?就你妈老同学那儿?”
  “是啊。”
  “不是说那地方环境不好吗?”
  “在你眼里,能挣钱就行。环境什么的,不都是次要的吗。”我冷冷地说。
  父亲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的话分明刺激到了他那不算敏锐的神经。他呢,将手机揣进兜里,一只手拿起小板凳,另一只手拿起水杯,径直往家走。
  我呢,当然也要回自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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