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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作品名称:轮胎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18-05-10 19:34:44      字数:3509

  一边是远在北京的杨姨,一边是近在沈阳的袁舅,这俩人令母亲好不苦恼纠结,老太太也不晓得我该选择哪个工作干才好。不过按照母亲的心思,怕是不想让我离家太远吧,相信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孩子离自己太远。
  另外,从侧面讲,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技术,也没什么能耐,不过仅就为人处世这一块,还是挺令人怀念的,这可能也是为数不多值得我自傲的优点吧。
  优点归优点,但这个所谓的优点并不能够决定我的人生,就像纯粹的好人并不能够溶于这个社会是一个道理。我呢,也得为自己做些什么了,总不能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混日子吧。为此,我征询了母亲的意见,让她为我出谋划策,是远赴北京,还是赶赴沈阳,抑或是在抚顺本地找个交五险一金的企业干它一辈子。
  显然,母亲了解我的心性,无需我多言,就把我给定性了,“在抚顺找一个叫五险一金的工作干一辈子?我倒是想了,可你小子根本就干不了。时间短些倒还可以,一辈子?你相信你能坚持下来吗?反正啊,我是不相信。”
  我长舒一口气,面色复杂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在乐,还是在哭,应该是在乐,只是我乐起来还不如哭呢,原本丑陋的脸变得愈发丑陋了。
  “还当妈的呢,就这么评价自己的儿子啊。”我颇不高兴地说。
  “我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他要是个能吃得了苦,能受得了累的人,新钢的工作就不会辞掉了。是不是拥有得多了,就不懂得珍惜了,就会不自觉地挥霍了呢?可能是吧。你可要知道,就你新钢那份工作,有多少人花十万块钱,想进还进不去呢。”
  “十万?”我若说我不吃惊,恐怕自己都不信。“我说老太太,你这价格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听谁说的?”
  “你先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你只管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现在找份工作有多难,况且还是给交保险的铁饭碗,那就更不好找了。”
  不用母亲说,自从离开新钢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经历证实了母亲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危言耸听,作为人口大国的中国,就业本就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是像我这样没什么技术的人,其困难程度,也便可想而知了。我可以讲出一大堆责怪社会、责怪政策的话来,但那都无济于事,我最该责怪的其实就是自己,谁让自己一无是处呢。
  随后,母亲又跟我聊到邻居家的哥们,他比我大几岁,一直在新钢干吊包工,吊包工是临时工,就在我们车间,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在一个橫班,我每天都能看到他。母亲跟我说,他特别羡慕我,因为我是合同工,也就是所谓的全民工。他呢,除了工资和传统的“三险”,养老、意外、医疗之外,再无其它。我呢,除了工资,还有奖金,还有季度分红和年终分红,他呢,除了拿血汗换来的基本工资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想,他羡慕的是我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这是作为临时工迫切希望得到的。曾经,作为临时工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有这样的希望,可当得到了,并发觉为稳定而不得不做出的付出和奉献也是极大的,思前想后,权衡利弊,认为并不值得,所以才会选择放弃。
  “我没有后悔,可你却为我感到后悔。”我点起根烟,若有所思地说。
  “废话!我是你妈,我当然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啦。”母亲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想过没有,我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我知道,你想靠写文章挣钱,当一个自由自在的作家。可你有想没想过,你的想法现实吗?咱且不说现在这个时代,写东西的人有多少个,这么多人,你写的东西能脱颖而出,得到重视吗?另外还得多说一句,你有关系吗?咱家没背景,也没关系,你爸你妈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也帮不了你什么。报社你不是去过吗,发表了两篇东西,可后来你不也知道那里面水有多深了嘛。”母亲曲尽其妙,又深表歉意地对我说。
  我突然感觉心胸异常之沉闷,险些喘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我深知文化领域的腌臜与污秽,而是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流露出来的对我气恨、担忧和失望。这是令我最最痛心疾首的,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做一个开开心心、安于现状、彻头彻尾的啃老族,从未,但我现在的状态,又与啃老族有何异呢?总不该是见惯了世俗中的卑劣,从而导致自己厌恶了世俗,企图逃避世俗吧。倘真如此,我这辈子可就完蛋了。
  就拿报社来说,我认识一个在报社工作的员工,他是那里面最卑微的存在,只是文学板块的排版,他就跟我聊过关于报纸上的文学板块的内幕。
  “除非大家的手笔,再不就是报社向当地作家协会的优秀作者的约稿,其它情况下,文学板块上的文章很难面向你这样的文学爱好者的。”他跟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大家和优秀作者的文章全都把文学板块给占了?”我问。
  “怎么可能,怎么也要留下一些空间给报社自己人使用啊。”
  “你的意思是说,内部消化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少扯没用的,敢情那点儿稿费你们也惦记呀。”
  “这话说的,地上有一百块钱,你不哈腰捡啊?我咋就不信呢。”说着,他递给我一根香烟,自己也抽了一根。
  我拿着他递过来的香烟,转了转,捏了捏,烟丝挺松软的,再看看过滤嘴往上一点的牌子,嚯,还挺不错,起码比我抽的档次要高很多。
  吞云吐雾间,他又跟我说:“我看了一些你写的文章,语言还是不够精细、凝练,太过随性了,未免显得杂乱,而且刻画不深,过分讲究真实,浑忘了文学的根本意义是让读者瞧着舒服,给予文章以美、以味的调和。这就跟做菜是一个道理,味道务必要适中,不能太酸,不能太甜,不能太辣,也不能太咸,始终要让文章保持它那柔和丰富的口感才行。可你写的呢,就一个味,苦,无论真实的骂,还是无奈的笑,抑或悲愤的哭,都是在发泄、宣扬你想表达的苦。”
  “你说完了?”我冷冷地回了句。
  “怎么?不高兴了?”他微笑着说。
  “嗯,有点儿。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对,这也正是我文章的风格。”
  “既然我说得对,你咋还不高兴了呢?”
  “我不是在针对你,我是在针对时代。”
  “时代?”
  “没错,时代。”
  “哼,哈哈哈哈,你这个人啊,时代针对你,你就要针对时代。从你的文章不难看出,你在模仿……不,你在继承谁的文风。然而,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所处的时代跟你所处的时代完全不同,这个时代可以写真,但不能写得太真,劣根性的问题是亘古就存在的,无论在人类社会之前,还是在人类社会之间,世间万物任何物种,都有劣根性,这是众所周知的,你又何必费心劳神呢?再者说了,作为一个人,他这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谁还愿意去读苦的东西,去品苦的东西呢?”
  “照你的意思,我写的东西是多余的喽?”
  “也不能这么说,仅以生存的角度出发,什么东西又不是多余的呢?所以说,你写的东西还没那么多余,只是,你还不是大家,你的文章只能被埋没,要不改头换面,尽量去迎合时代,要不就持之以恒,继续你苦涩文章的本质。然而,‘大家’这称谓,怕是你没资格获得了,因为所谓‘大家’,可以是当代的,也可以是古代的。”
  “你的意思,等我作古了,就成大家了?”
  “这样的大家,还不在少数嘞。”说话间,他冲我欣然一笑,不乏对我之坚持的肯定,也不乏对我善意的讥笑。稍作停顿,他又一次掏出香烟,与我一根,自己抽一根。
  “我说,你烟挺勤啊。”我点燃香烟,说。
  “你不勤,别抽啊。”他冷冷地看着我,说。
  相视一笑,曾经的一段谈话也便结束了。很难想象,数年前的一次对话,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可该清楚的我是一点儿也没忘,没错,就是他对我之文章的那一段精彩纷呈、绝妙不凡的评价。
  说实话,我们俩的关系不可谓好,也不可谓不好,只是我们两个都比较真诚,无论谈话,还是办事。所以呢,我混得并不如意。他呢,混得也并不如意。只是他的工作要比我好,虽然忙叨些,但是稳定,而且环境不错,收入也不错,好歹是记者。我呢,跟他一比,就差太多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辞掉原有的工作,而他呢,仍在苦苦坚守,毕竟有了妻子,有了孩子,而且在放宽二胎政策之后,他又要了二胎,那么他的坚守也是应该应尽的。在生存的路上,每一个生命都是一部血泪史。
  我们的相识是因为我的文章,那时候还流行软盘呢,我就把我写的随笔装进软盘里,交到他手上。他问我写的是啥,我说是散文。可当他看过之后,带着对我无知的嘲谑说了这么一句,“你这不是散文,是杂文,这么多文章里,就只有三四篇散文。”
  就在那时,我才晓得杂文和散文的区别。也就在那时,我们的关系才算建立起来。他并不欣赏我的文章,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也不讨厌我的文章,这一点我同样很清楚。只是他却无法为了我的文章做更多,我指的是占用板块的事。我能理解,我的文章太苦,苦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太多,而甜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又太少,所以甜的东西更适合被宣扬,被提倡,一来不会使挑拣者猛地患上选择性强迫症,因为就那么几款甜的,不必挑哪个更甜。二来嘛,也可以让读者望甜止苦,以免苦上加苦,那么势必会滋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苦大的时代,恰是兀臬的时代,这一点,相信没有人不懂。
  而我,只能一边活在平整而又扭曲的现实世界中,一边则活在极端而又自我的精神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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